七日書#3.4|再陪我走一段

莫來石
·
(修改过)
·
IPFS
·
在这个冬天,你的身体发出很多的信号,她要很多很多的休息,她可能暂时不想吃很多东西了,因为你要在冬眠里度过这个冬天。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积极和包容的视角去看待过我的身体现在所处的状态。她说我想身体是有很大的智慧的,她可能更清楚你们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嗯,我喜欢你的联想。这让我觉得我在休息,在生长,尽管这场长眠是有损耗的,但它会帮助我度过这个冬天。
第四天(7月4日)
在一段關係裡,你有沒有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時刻?無論是愛情、親情或友情。

我的身体有三十一道伤疤,左臂当然有一颗亚洲人身份记号的疫苗疤,小腿的四道疤是因为我在童年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孩,右手食指根部一道来自同村孩子的玩具枪,手腕处一道是加班过度后头晕摔倒按在了破碎的玻璃杯上,左手中指则是童年切西瓜时不慎切下半个指头,阴道两侧有巨大的疤痕来固定这新器官,脖子与下巴的交界处的疤痕则是为了把喉结切除,大腿的三条疤是在一次约炮失败后的自伤,整只左手尚能辨认的大概有十七条刀疤,还有些细小的就混杂在了一起,似乎在渐渐淡去,要融入皮肤中了。

我曾经想过这样一个摄影计划,拍摄酷儿们身体上的疤痕,集结成展览,这展览的名字就叫 What You've Done To Us,我和朋友说起的时候朋友吓了一跳,上半身后仰三十度,说,「I sensed anger.」我静静地回答,「I am* angry.」

我痴迷于蝙蝠侠,而他说过,Scars are memories of our bodies. 我总觉得这话真实得有些冷酷,因为在把伤疤当作身体的记忆以后,再将目光落到每一处伤疤的时候,就会自动播放起那段记忆。而如果我要尽述这些记忆,这篇文章就成了一篇心理恢复日记,成了又一篇创伤纪事,而我今天并不想再讲述创伤,一来我并不想每天都活在苦痛幽怨委屈痛恨的心意里,毕竟生命本应当编织在爱上,二来,创伤是一件被动承受、被动处理、被动消解的东西,而今天要写的是一个化被动为主动的故事。

我与我的身体的关系一直糟糕。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它,因为造物者分配给我这个身体,大人们不让我留长发和穿裙子。再大一点,这副身体在天台被最亲近的朋友侵犯,从那以后我就与它彻底决裂了。那时的我无处倾诉,无法报警,因为我深知不会有任何正义能为我伸张,我本就文弱,这事如果让人们知道反倒更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欺凌。我不能用任何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的方式纾解这痛苦,于是总拿着父母留下的十元饭钱,跑去买烟,带着饥饿的肠胃走上天台点燃,这范式就此刻进我的身体,当痛苦淤积,便用绝食与自伤来缓解。

其实这个范式非常讲逻辑,因为从那时起我就把我的身体看作是一位加害者,它是世界戕伐于我的媒介,而我无法从它逃离,便只能承担这痛苦。所以我当然要报复它,哪怕我也受着一体两面的共同的痛苦,我也要切实地伤害这副身体。

而我的复仇终于成功。半年前辞去工作,结束一段虐待性亲密关系,从求生的狂奔戛然而止,我跌入一场山呼海啸的抑郁与厌食。我落难一般逃到广州,在阿榕哥家的客房瘫痪成一株植物,我长久地躺在床上,只是阅读,读漫画、读小说,整日整夜地不进食,低血糖头晕便睡去,肠胃空荡疼痛就喝水,好像要就这样提纯我的精神,将物质的身体慢慢蒸馏排走。回过神来时,BMI已经跌到14,失去乳房与臀部,肋骨凸显,两手脱皮,头顶脱发,哪怕想恢复体重都没有进食的气力,咀嚼吞咽都成了难事,食物的气味让我作呕,而质料和味道虽都能从舌头尝到,但进食中的乐趣却单单被剥离了,如同揭下崭新电子产品屏幕上的保护膜,我感知不到食物带给我的物理能量,也没法体会情绪上的抚慰。在这恢复途中,我每天除了进食就都要躺下休息,身体虚弱得让我发恨。

而咨询师和我说,这让她想到一种状态,似乎我的身体正在冬眠,你在你的春天、夏天、秋天,积累了足以面对冬天的能量,就像你之前辛苦地坚持工作了那么久,终于在现在决定开始疗愈你自己了,你也就进入了你的冬天。在这个冬天,你的身体发出很多的信号,她要很多很多的休息,她可能暂时不想吃很多东西了,因为你要在冬眠里度过这个冬天。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积极和包容的视角去看待过我的身体现在所处的状态。她说我想身体是有很大的智慧的,她可能更清楚你们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嗯,我喜欢你的联想。这让我觉得我在休息,在生长,尽管这场长眠是有损耗的,但它会帮助我度过这个冬天。

在阿榕哥与咨询师的建议下我开始尝试和身体对话,我看向镜中的人,憔悴枯槁,几次张口都哑口无言,词句一齐要冲出喉咙,却发生拥堵踩踏,因为当我看清镜子里的是我,我就说不出话,逃生通道的门就被关上。

一次洗完澡的大雾中,镜中有模糊人影,我扶着洗手台,突然感到这是个对的时机,我的浴室贴满白色大瓷砖,这像极了钢之炼金术师里,爱德华进入真理的世界与阿尔方斯的身体对话的场景。

「Hey.」我与她打招呼。而很奇妙的是,我似乎能察觉身体的回应,她并不用语言和声音来对话,她传来一种玄妙的感觉,这感觉不处于大脑,也不处于身体的具体位置,似乎轻轻充盈着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很抱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伤害你。」

「你真的承受了很多,辛苦了。」

「谢谢你依然愿意支持我。」

「我还有一些未竟之事,你可不可以再陪我走一段?」

有类似嗡鸣一样的麻痹与震动在全身流淌,是宽容、慈爱、和解,与坚定的支撑的触感,我用右手抓住左臂,忍不住落下泪来,和湿漉而结成条的头发所滴下的水珠一起,静静从下水口流远了。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