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笔录
笔录
文/张雨农
图/"A Bout de Souffle", Gaumont, Jean-Luc Godard, 1960
车站的广播终于传出声响,南下的列车即将开行。列车员的左臂上挂着红袖章,兢兢地伫在卧铺车厢的门外,余光时不时往门内的连接处浮动,那儿站着三个人: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靠墙相对,看起来不像情侣。而另一位男人昂着头,始终站在乘梯前望向门外,她不敢端详。
“师傅,监控看到了,靠餐车方向的十号车厢门,人就站在门口。”年轻的警官在车站监控室里汇报现场的情形,他很紧张,这是他从警来参与的第一次大抓捕,也是他的单位最后一宗悬而未决的大案。十年了,犯罪嫌疑人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
“两位乘警在九号软卧车厢,省厅对接的人在行包房准备好了——抓住人了直接往那押。”老李把着望远镜在列车接发台观察着站台上的所有动态,生怕发生一点纰漏。
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钟终于越过12点,新的一天已静悄悄地来临。连接站台与候车室的天桥上早已没有乘客的身影,一排排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在窗面以下待命,行包地道里也是一样的情形。月台中央的商店里,两位便衣正整理着枪套,而零散排列着的列车员构成的线段间,一位机械师模样的人正挥舞着锤子,装模作样地边走边敲打着车厢下的箱管。
“十号车厢连接处还有俩学生。那人在门口站着。”列车长巡车完毕,回到餐车汇报情况,见警察微微点头示意,朝着对讲机轻声吐出模板上刻好的话语。车门外,两边的列车员正以眼神安抚着红袖章的情绪,机车司机室里的司机却对一切都毫不知情,不耐烦地等待车站调度的指示和出站信号机的开放。
“嫌疑人反侦察意识极强,没有经安检检票进站,身上可能持有枪支。现场有三个无关人员,两名乘客一名列车员,都有可能成为被劫持的对象。我要求你们行动要迅速,一定要保护他们的安全,避免出现嫌疑人挟持人质的情况。”餐车里的警官通过对讲机下达指示。
机车鸣笛。列车长机械地下达发车准备口令,还不及红袖章列车员回头,男人却忽地跳下车厢。“嫌疑人离开车厢了!”
男人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黄线以外。
“马上就要开车了。”列车员条件反射般感到惊讶。
男人掏了掏裤兜,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摸索了一阵,才夹出一根起皱了的香烟来点上:“我不走了。”他冲着颤栗的列车员笑了笑,转过半身来,正对着监控探头吐出一圈朦胧的烟圈。不等那眼圈烟散,他低下头来吐出烟卷踩灭,低晃着脑袋,举起了双手。
“实施抓捕!”
列车员匆忙跑离车门口,直至抱头蹲在“随车机械师”身后,乘警逆着她的身影从软卧车窗间飞掠过去,挡在了两名学生身前,举枪瞄准了举动怪异的嫌疑人。天桥上、地道里的特警一列列冲进月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别动!”两名便衣翻出商店的窗户奔向了男人。深夜警笛骤起,两头的车厢都热闹了起来。
男人双手合在后脑勺上,微微调整了身体的朝向,双膝跪地。旋即重心被狠狠压向地板,两眼一黑,只能感受到冰冷的环状物铐紧了双腕。在呼喊与喧闹间,他好不容易才嗅到一丝流动的空气来呼吸,这才睁开双眼,只见一弯皎洁的下弦月挂在透着红亮的天空上。
“邵杰,1991年12月25日出生。户籍……本地。家庭住址,机车车辆厂生活区11栋403。父亲邵南海,前机车车辆厂退休职工、母亲刘丽香,前机车车辆厂退休职工。回答一下基本信息是否有误。”
“没有。”
“简单讲一下,我们这次是部督导下的三省省厅联合办案,下面的审讯涉及从2007年到2017年,你在湖南、海南、广东三省共涉嫌的十八宗案件。请你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办案。”
语毕,两位警官拿着一沓带手印和签字的材料离开。
邵杰有预料自己将以罪犯的身份回到故乡,而他对“十年后”这样的时间概念却颇为麻木。他很平静,知道自己断然是个死刑。他也很焦灼,失了约,这事关一个未成年女性。一周以前他回到这里,而如果没有被捕,此刻应在前往深圳的火车上——列车刚刚出广州,下一站是东莞。
他不知道那个小自己十岁的女生该怎样在深圳东站熙熙攘攘的农民工间落脚,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去往深圳,不论如何,她总会回家的,跟他一样。他们没有见过面,只是网友。那是一个少不了天天回家少不了被骂和挨打的初中生,而邵杰正好有耐心听她讲她究竟是如何的厌烦与痛苦——不曾想,这一听就听了三年。
让一个亡命之徒赴上幼稚可笑的监牢之约,不寻常。这并不是欧美电影里老流氓爱上小女孩的情节,谈不上爱,甚至谈不上性冲动。但他心里明白,在一群群“死者”和“受害人”的亡灵与咒怨的注视下,这将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秘密,想到此处,冰冷生硬的椅子竟燥热起来。
是她让他想起零七年冬天的事,那时的邵杰十五岁半。邵杰父母所在的机车车辆厂在南方有一定的名气,又因为对接铁路局的订单,效益一直不错,甚至毫发无损地走出九十年代的下岗潮。那时市里的各个工业区,唯有机车车辆厂把“下岗”当笑话。小邵杰被香港买来的奶粉养得壮实得很,房间里“花好月圆”的绿色金属月饼盒都能堆成堡垒。游泳池、电影院、体育馆,附属小学、附属中学、附属医院。市中心改开后发展了几十年,都盖不住厂区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这一切都在零七年发生了变化。
2007年,出租车刚刚贴上“热烈祝贺2008年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发廊里扩音器上的U盘刚刚从清一色的周杰伦里插进去几首陈奕迅。邵杰这一派孩子利用优厚的物质条件,在湘江以东的初中“学界”称王称霸。他们异常“凶狠”。那时他初二,参与了车辆厂附中同纺织二中在市工人文化宫赌上“校运”的“会战”。纺织中学的学生下岗子弟居多,在“艰苦奋斗、创业求出”中长大,再加上教育水平随着经济水平的落后,自然战略上是被蔑视的一方。战术上却更加致命:纺织中学的“大哥”是个官二代,坚决要求“在文化宫这种大场面,就得拿出纺织学生的气概!什么是话语权?什么是画面感!霸王是正面决战打出来的,游击?鼠窜!”
那年夏天,全市的初中生都知道车辆厂附中的“少爷”们抽着政协子弟校学生都抽不起的烟,吃着三码一蛋还要加量的米粉打败了纺织二中的“土匪”:昏沉沉的闷热日暮里,车辆厂附中的学生抄着钢管榔头在工人文化宫门前包夹了纺织二中的队伍,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速决战,因为公安局就在不远处。结果是双方残了几个,不至终生;抓了一片,批评教育。邵杰一派嚣张跋扈得很,甚至要求对方除“赔礼道歉”外还要“俯首称臣”。后来是铁路附一的高中生出面调停,不然按照邵杰的猜想,他们是要攻进纺织厂,把校旗插上行政楼的。
而零七年的秋天,应是第三次月考结束后的某个落叶的晚上,父母将噩耗传来。收到噩耗的不只是邵杰,更是生活区一大批白天还生龙活虎在游泳池大闹的孩子。车辆厂的火车头冲出了时代要求的下岗,却免不了改制要求的下岗。那段日子几棵银杏依旧金黄,而飘零的枫叶却堆满了厂区每一条街道,没人收拾。
城市里斑斓的旧伤疤平复不久,刀刃却从另一片水润光泽的皮肤上狠狠地捅入。那个无后的老书记说,车辆厂麻木得太久了,荣誉不能当钱花,订单得看买的,不看卖的。书报亭的三流报纸传达出骇人听闻的消息:铁道部正开展工作,并入交通部,改组总公司。邵杰一帮孩子没法知道职工大会上“各铁路局均改组成集团公司,下放各局的设备采购权统一归国铁总公司所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形势分析与“准备接受市场化改革”的骇人决议,他们只能知道,今年没有绿色的“花好月圆”月饼盒、新年联欢晚会因故取消。
更耸人听闻的消息是,高铁车辆设备的生产将以合资公司的形式落地。车辆厂技术固化了太久,生产不出那些“高科技”,车辆厂太臃肿,社会资本付不起这么多人的工资。
风雨骤起附中。带编制的老师无心授课,攥着调任申请表在校长办公室前排起长龙。不带编制的教员早就跑路了,培训班的报酬更加诱人。学生们亦陷入了最后的狂欢——他们的父母或是“有意向”、或是“被盯上”,总之要在这幻梦般的场景溃缩前,“好好爽一爽”。
车辆厂大厦将倾,有关改制的讨论在各个米粉店和棋牌室层出不穷地发生。有人说要裁掉许多人,也有人说只换管理层。当时的情形还算乐观:职工们只是裤腰带缩紧了,“铁饭碗”还牢牢地握在手中。邵杰和一群学生每日无所事事地晃荡,那些天,只见领导的轿车车窗紧闭,速度紧张地进了又出。又过了几天,几辆商务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没有任何预兆地开进大门。人们在布告栏前议论纷纷,说是“有香港老板要来了”。
附中的学生也在校园里嗅到了阴谋的气氛。接连三天,一批干部子弟经常被拉去教导处“开会”。学生们在秩序废弛的校园里百无聊赖到了顶峰,洋溢着的笑脸终于僵固了下来。而那些每日仍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兄弟”,却好似开始故意以“神秘感”来割裂邵杰一众。
终于才有了流言,说是谢欢要转学去香港读书了。谢欢是他们的“老大哥”,“文化宫战役”的动员者。也恰恰是那天晚上,陈慧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哥哥喝醉了酒,在高速口被泥头车撞死了,那个高速口很邪门,或者说每个城市都有邪门的传说,经常有人在那被撞死。
陈慧是跟邵杰一起长大的,她不爱说话,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领出生证的前一天缴纳了数额保守的社会抚养费,同时相应的,她的母亲辞去了财务一职。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正蒸蒸日上,她家每天却只开两次灶。邵杰父母常拉陈慧放学后来家里吃晚饭。那时候邵杰便开始深入地关注陈慧,每次吃饭,她都把头埋低,只夹些青菜和剩菜,吃完一碗便笑着说要回家写作业了。于是无数个傍晚,邵杰便送陈慧回家。他们走过生活区坡度不友好的阶梯、走过废旧桌椅架出的篱笆、走过响着“滋滋”电流声的照明灯,一直到太阳终于被远处的丘陵埋没,走到陈慧家的单元门楼下。晦暗的生活区没有楼道灯,邵杰不放心,站在楼下看着陈慧一步步走上三楼,开门、进屋,这才敢回去。
秋雨来,讣告张。布告栏上的好消息接连被擦去,生活区里的人民情绪低落到了极致。在山腰上的殡仪馆里,陈慧的哥哥被拼凑着躺在那儿睡着了。人们把微薄的奠仪交到陈慧父亲手里。陈慧父亲不收,他说大家都不容易,大儿子是正式职工,厂里贴了钱了,大家要顾好自己,言毕,泪下。
虽说是城市化许久的厂区,农村的习惯却仍保留了一部分下来。殡仪馆外的广场上,塑料大棚被架起,工友们终于再次聚在一起吃饭了——以这样一个哀伤的形式。见父母敬酒去了,邵杰找到躲在花圃间偷偷哭泣的陈慧,他想安慰她。
陈慧的哥哥很疼她,而这并不代表她的父母也一样——他们终于接受了这一场荒诞的意外后,想让这意外有个尚好的结果:陈慧最好是个男孩。可惜事与愿违,得知第二胎是个女儿,陈慧的爷爷奶奶连病房都没进,提着准备好的礼物扬长而去。自然而然,陈慧打小就不受待见。她喜欢跟邵杰他们玩,邵杰这群“哥们”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女孩、不关心她的到来到底要缴纳多少多少什么费什么费,不会因为她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初中以后,日渐拮据的家庭与日渐富足的厂区终于在撕裂中爆发开来。陈慧父亲职场失意,喝醉了酒就家暴妻子;母亲牌场失意,输多了钱就家暴女儿。哥哥在时,总会拉着父母。如果不在,她只能想办法逃到邵杰那儿去。现在哥哥永远都不在了。
天空是南方晚秋时如尸斑般的白,花圃里,几株矢车菊无力地耷拉着。那是第一次,陈慧扑进邵杰的怀里嚎啕大哭,好似要把喉咙哭出来。大棚里,他们的愤怒借着酒精的夸张在继续,没人在乎他们现在抱在一起。陈慧哭到嘶哑,才把最后一行泪水憋回眼眶,张着一双无神的双眼斜盯着湿漉漉的地面。邵杰自然能感受到她的伤心,心里却更多的是仓皇失措。他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陈慧,甚至无权直接思考“是不是女朋友”这一个从前是玩笑、现在却格外朦胧的问题。他只知道,现在稳定住她的情绪就好,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直到大棚里的喧哗戛然而止。
老书记身子斜靠在座位上,右手还把着小巧的酒杯,搁在桌面。酒杯里空无一物,他的双眼干瞪着殡仪馆的纪念堂上的掉红漆的石质五角星。人们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走近一端详,已没了气。
讣告再添一张。白底黑字的纸张一侧,是车辆厂附中的红头文件:车辆厂附中已宣布自下学期始改制,换称“市第十中学”。市教育局直辖,学位削减三分之一。部分仍在职有编教职工转入市区各校,名单另出。围观的人们都知道,那些苍老又德高望重的名字是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恩师。裁撤的学位可直接编入某个职业学校接收部,继续义务教育,毕业直升该校。人们的交谈很愤怒,但也仅仅是愤怒。
陈慧的信里说,哥哥是因为“被指示”辞职,“趁着身强力壮,可自谋出路。”他那晚一个人喝闷酒,喝了很多,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说是散心。那时父母忙着争吵,无暇顾及平日里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陈慧担心哥哥,要他别出去。他只说马上就会回来。此外,她说,葬礼那天她很伤心,很谢谢邵杰一直陪着她,但遗憾的是——她是那三分之一。
读完,邵杰只觉得脑袋里天旋地转,“嗡——”的一声响,重心仿佛被某种力量拖曳着向下旋转坠落。在意识残存的最后时刻,他抓紧藏匿起陈慧的信,好不容易才把那张纸塞进抽屉缝里时,忽地像是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整个身体向后倾翻,他终于没了任何感觉。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母亲说他昨夜发烧了,额头滚烫。此刻已到饭点,他提不起胃口,今天还要去上学。父亲抽着烟,看着电视里有关GDP的报道,一言不发。北京奥运会的消息在滚动字幕里出现,相继的,气象学家预言我国南方地区今冬将会面临罕见的寒潮。
父亲干瞪着紫红色的眼眶,他好像根本没在看电视。餐桌上,盛着鲜红色的假玫瑰花的玻璃瓶压着两本暗红色的证书——依稀只能看到“劳动局”三个小字。父亲抽烟,窗外的烟囱也开始抽烟,他听说是什么“设备调试检测”——那烟囱近一个月已经很久没有对大气造成过污染了。厂区的广播又开始恼人的播报,中午是播放歌曲:催促着“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快快工作,祈祷那“春天的故事”速速降临。
邵杰恨透了气象学家该死的预言。那天他根本无心听课,校园里也不见陈慧的身影,明明学期还没有结束。同学说她请了长假。教室里吵闹得很,前些年来的中年老师只顾着念教案上的公式,甚至都不愿意在黑板上画一个三角形。“三分之一”成为学生口中咒骂性质的笑话,骂当官的,也自嘲。邵杰高烧退低烧,烦闷得很,借口上厕所跑到厕所抽烟。
厕所的地板一如既往的潮湿。邵杰躯肢无力得很,踩不出什么声响。他裤带还没解开,烟味倒从连排的蹲坑里冒出来,角落里,有人正在交谈。邵杰听得出这是谢欢的声音。
“我这个学期读完了就去香港了。”
“挺好啊,我去省会找了个民办。你爸怎么给你弄去香港读书了?”
“你这就不晓得了咯,我就是香港人。”
“我信你!”
“我跟你讲你别不信,我是不是有个哥哥?”
“听你讲过,在上海上班那个?”
“嗯咯,我出生那时候,第二个崽下来,当爹的当妈的就得辞一个的,我爸托关系,叫我外公送我妈去香港生的我——再回来的。我在香港出生,不是香港人是什么?”
“牛逼啊,欢哥,苟富贵勿相忘啊!”
“肯定的肯定的。”
“听说厂里设备要卖了?”
“不晓得,应该是吧,送人买了。”
……
邵杰将刚刚解开的裤带轻轻再系上,迈着谨慎的步子出去了。
“我也记不清了,十年了,你十年前做了什么你记得清吗?更何况我杀了的人不止他一个。”
“你纠集了数十人,都是你的同学。以‘纺织二中的来寻仇了’的理由把谢欢骗到后山公园,用一把水果刀杀害了他。07年该案卷宗记录其他人员的口供和物证都指向:杀害谢欢的凶手正是你。”
“哪来的物证?”
台灯下,着制服的男人掏出塑胶物证袋:袋子里是一柄金属部分都已发黑了的水果刀。
“辛苦你们了,把整条湘江搞成捞刀河了。”他叹这物证搜寻得戏谑:“只能说那老逼确实有这个能量,杀得不亏。”
“你那天半夜,跑到女同学家里,说了什么,带了什么走,留了什么?”他们继续讯问着。
邵杰不想回答这无聊的问题,这些东西他们早就该知道,他只想要一个痛快。邵杰屈着脑袋,正想讽刺眼前的专家效率实在是低,话正要吐出口,却突然怔住了。
他们为什么不知道?
“她怎么了?”邵杰一转无力又轻佻的语调,以一种低沉的怒吼反过来质问审讯者。
“陈慧2010年因为煤气中毒去世了,生前我们找过她协助办案,她说想劝你自首。”
2010年……那时她应该读高二——还是高三?总之是那该死的职校,该死的“三分之一”。邵杰无力地将头仰过肩膀,耷在座椅靠背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惨白的节能灯失了神。
“你现在可以不作回答,一会有广东的警官来继续审讯你。”
2008年,北京奥运会携手寒潮如约而至。邵杰深知自己在逃,换了个地方,并不意味着换了个身份。2008年春运的广州站,人山人海里,他认识了一个扒手,顺着扒手的关系,做了个老大的马仔。过年,形势大好、气氛欢跃。短短的穗深公路上他换乘了七部轿车,终于跟着老大抵达宝安。
老大是做走私的,香港货、特区货,啥货都倒:电视、冰箱、苹果手机,汽车、香烟,甚至是数控车窗——小弟把它拆下来用木板围住,分装在许多小艇与面包车上运到广州交付。一趟下来,少赚一条好烟,多赚一部汽车。那时邵杰觉得自己也算赶上了市场经济的趟,虽然仍然不能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光明正大地生活。
但是老大的劝慰让他怀有对生活的信心!老大说,干足了、干饱了,就带着钱金盆洗手。可以去缅甸,也可以去菲律宾,甚至可以去美国。在那里娶妻生子,安享晚年也不差。邵杰把走私当成了一项正常的工作,直到目睹了一车澳洲牛肉的交易。
那是几只挂在制冷卡车里的几只砍去了头颅的,壮实的澳洲牛。他们跳上保鲜柜车,用锋利的匕首,顺着鸡肉纹理割开牛的腹部——直到这时,一切都还没有异样。直到他察觉到了其他马仔的紧张,在结合老大半路上丢进水沟里的手机卡……
几包用一层层避孕套装着的白色粉末的“货物”被老大从牛冻僵的尸体里掏出。
老大说,他很欣赏邵杰,欣赏他的年轻、他的勇敢果断。他更欣赏邵杰的痛苦:他再不能堂堂正正活在阳光底下了。他会是老大在珠三角的灯红酒绿间最锋利的刀。老大很喜欢邵杰,邵杰也在老大的照顾下,从众多马仔中崭露头角。老大对自己说,他绑架了一个十六岁的在逃谋杀犯,再狠的角色,也是他的人质。
在龙岗的一个夜晚,他们刚完成一面包车的水货苹果5的交易。在某个城中村吃完晚饭,老大说,要带邵杰去收高利贷。邵杰欣然应允。灰头土脸的龙岗窝藏着一大批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和狡黠的“赌运气的人”——他们做些转手来路不明的电子厂模具的勾当。
几个马仔跟着邵杰踢开某栋小阁楼的房门,里头的机械早已停工。一旁的工作台上,零零散散堆着一些加工至一半的零件。二楼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来。“跟老子上!”邵杰提着西瓜刀发号施令。马仔们冲上楼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双目无神地靠着墙。
一个黑影坠落下来。穿背心的青年男人摔断了腿:胫骨直直地刺穿了膝盖。他吼叫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的躯体扭曲成球形——而那两条血肉模糊的腿却仍直硬地僵在那。男人回过神来,抬头只见被另一群马仔包围。“押上去。”老大啐了口痰。
“你俩什么关系?”老大对这一男一女颇有兴致。
“我还你钱。”
“不说是吧,你拿什么还?拿你这两条瘸腿?”老大脸上挂着洋溢的笑。
邵杰知道,男人是去年来龙岗的。这里厂子多,他从老大这里借高利贷来买下一架电子加工机,又不知从哪儿偷来了不远处电子厂正在生产的电路板——据说是电脑主板还是显卡上的电路板,搞这行很值钱。男人自以为是地干了两个月,最终发现生产出来的电路板压根就运行不了,亏了个底朝天。
男人能跑,加工机跑不了。他妄想加工机还在,还有来钱的路子。至于他为什么对钱这么痴迷,老大也很费解,赚钱可以赚成大富大贵,也能赚个心满意足、及时收手——贪得无厌的人都这么说。怎么偏偏到了这个贵客身上,钱就跟粮食似的?
老大一抬头,那虚弱的女人正呻吟着,一条白手臂从外套里晃出来,针管密密麻麻。
“我上次来的时候没见过这个女人。”老大笑得更加狂妄。
“我还钱,我还钱!”
“我不妄想你能还钱了!”老大点上一根烟,回头继续冲着邵杰笑:“小子,操过逼吗?”
邵杰故意将眼光挪开。人是杀了,的确可以说自己胆子很大。但成年人的云雨之事他是真的没干过,甚至在逃亡前,那是个敏感话题。
“我还钱!我还钱——”男人忽地亢奋着嘶吼,一个马仔脱下袜子来塞进他的口中。
“脱。”老大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包颜色鲜艳诱惑的片粒:“搞了就给你。”晃了晃。
女人四肢颤抖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五彩斑斓的小药丸。她犹豫了片刻,嘴角流出一行细细的口水来。“脱了,做了,这就是你的了。”老大继续引诱着女人。邵杰看得出来,她扁平的瞳孔里有东西正挣扎着。他不敢想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头脑被血液带来的压力冲得浑重无比。
邵杰在抗拒,他想起了陈慧,又不敢想象陈慧。罪恶感像是一只力道诡怪的双手扭曲他的五官。他要找个理由拒绝,狭小的房间里,围着一圈圈的人,能抗拒吗?
“哪个带了套子的?别搞出病了,吸毒的货色!”老大将袋子掷在女人的脸上。她赤裸着上身去捡拾那袋子,视若黄金般捧起药丸来端详,失神的脸颊泛出瘆人的笑意。
“搞她,奖励。奖励你搞她,搞到爽为止。”老大的笑容也渐渐固化,似是命令。
“你他妈还是个人吗!”邵杰似乎听到陈慧在斥责自己,他紧闭着双眼,冷汗从发隙里密密地冒出。男人在血泊中继续挣扎着,早已没了愤怒,近乎哀求到眼球都要射出眼眶。邵杰睁开眼睛,只感觉意识已经如醉汉般摇晃,直观感受如钟摆,左右摆动不听。他努力阻止自己倒下,低着脑袋,眼睛愤愤地凝视着正沉浸在麻醉世界里的女人。回过头来,一只泛着硝烟味的粗糙的手,盛着一只杰士邦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半晌,一群人离开阁楼。邵杰看着眼前两具扭曲的躯体,无法控制的心跳缓缓回落。一位马仔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动手就成,我们来处理。”邵杰偏过脑袋,看到那得意的笑,只感觉胸腔像是坍塌般缩了进去,紧接着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早就没回头路走了。”他的嘴角在颤抖。
新进来的两位警官面色凝重地注视着他,他们也无法想象一个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人是如何一步步堕入陷阱,还是人性注定作为的牺牲品,堕落本就寄生于他的逃亡。
“你最后杀了徐海东,在海南。2014年,你们在海南购买走私枪支,缅甸产‘54式’手枪十把,子弹五百发。返回途中,在陵水的酒店里,你杀害了徐海东。”
“对。”
“枪呢?”
“九把丢海里了,一把留在身上。”
“留在身上的子弹有多少?”
“不记得了。”
泳池旁,老大还在喝着鸡尾酒。邵杰将浴袍环腰而系,再用腰上多余的白布盖住卡在骨骼间的手枪。酒店很高级,浴袍的料子很软,枪的轮廓一点也显现不出来,他很满意。
眼前的男人叫徐海东,将是以邵杰的名字冠名的连环杀人案的下一位受害者——也是“徐海东连环杀人案”的主犯。欺人者被人欺,杀人偿命,万古不变的真理,他想。自己一定是有报应的,但在之前,眼前的男人的报应更应该由自己解决。
男人其实早就想到,他苦心“养育”的毒蛇终究会反咬自己一口,酒架下,一把格洛克已经上膛。徐海东有高级货,格洛克对缅甸的垃圾,邵杰没有胜算。邵杰的杀心在过琼州海峡以后日渐汹涌,徐海东看得出来。
云层安详地酣睡在蓝蓝的天空里,连海平面递来的波涛也柔和至极。汽车从徐闻上船,最终在海口回归公路。从海口回望海峡,天地空旷,几只海鸟盘旋着飞去,大海能让邵杰感到自由的呼唤,而他正迷惑与如何响应。
那个回头无岸、血债累累的忠实帮佣在汽车上就已经出现了异样。从未有过的,邵杰开始凝视着窗外发呆,而以往,他必须时刻保持紧张,不给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契机。终于在陵水,邵杰借口去找模特晚上玩玩离开他的周身,徐海东也确定了,今晚又得死一个手下。
可徐海东不知道的是,他的确定已经变成了不确定。在邵杰再次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半个小时前,正对着泳池的二楼房间里又多了一具尸体。邵杰很聪明,这将会是一场黑吃黑。是黑社会小弟杀了黑社会老大——旋即被另一位黑社会小弟杀害。而后两位黑社会小弟,已经经由他的“逆天改命”,换了命途。
徐海东笑着见邵杰缓缓走近,捧着酒杯的手也随机落下,自然地经躯体的隐蔽,伸入桌架之下。另一边,款款走来的邵杰用胯顶上了枪托,他的反应会很快。
“我想带大家大富大贵,而大富大贵之前,必然要有流血、要有牺牲。”徐海东说。
“钱都得沾血。”回忆里的语句再次冲进脑海,邵杰已忘了原句的每个字和说出它的伟人。它迫切地想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结束徐海东的生命,完成自己的救赎。
“给我卖命,你七年没有落网。”徐海东饶有兴致地期待着片刻后的枪响,将来自于邵杰的身后。而为了保险起见,自己的食指也将触碰到枪握把:“没了我,你也早没了。是,我是要你杀人,要你干那些勾当,但是,这也是你的福报,不是吗?”
邵杰的神经像是被高压电瞬间击中一般,麻痹感随着疼痛从身体的某处席卷而来。
“我操你妈的。”枪响。一具尸体倒进游泳池,血如雾般弥漫在倒映出的天空里。
“换广东的同志来审吧。”又是两位新面孔,摇了摇头,抱着堆积的卷宗离开。
“邵杰回到深圳以后,在龙华区三和、观澜,光明区和盐田区不定期轮流藏匿。自其杀害了徐海东之后,没有再进行犯罪活动。”
“这是否意味着徐海东将是邵杰系列连环杀人案最后的受害者?”
“相关案件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公开。”对邵杰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
审讯室里,就连警官们也不知道这是第几天,甚至一度怀疑这面铁窗究竟关押着谁。最后的审讯由车辆厂派出所的所长和一位刚参与工作三年的年轻警官进行,关于邵杰十年前逃离市区和如今回到市区的细节。
“杀害了谢欢后,当晚见完陈慧,你就买了凌晨去深圳的火车票。”十年了,老所长终于亲眼见到了犯罪嫌疑人——十年前也见过,他再车辆厂那群“流打鬼”中间是个乖孩子,却最终干出了最不乖的事。
“是。”
“你为什么回来?”
“十年了,回来看看。”
“我不相信,你这是自投罗网,甚至嚣张到敢在监控底下站三十分钟,这不是你。”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我?”邵杰笑不出来,只是疲惫地舒张眼眶上的皮肤。
“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没有身份证,甚至没有录入任何生物体征。时至如今,即使邵杰真正蒸发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可那些无辜的、有罪的冤魂不会答应。邵杰住在龙华的时间最久,在那儿吵闹的工地和拥挤的出租屋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无数次的清查,他都被当成卖掉了身份证的日结工处理。
倘若深圳发生了杀人的大案,他才会去到光明,哪怕是狗窝般的四面体建筑,都能成为他栖身的地点。而盐田是他“放松心情”的地方。那儿的海很好看,邵杰小时候没看过海。
他有模有样地学着其他日结工们的生活方式:有的是被骗来的、有的是经商失败来的,有的却是自愿来的。他们以一种奇妙的默契来到此地,又不约而同地走向网吧。邵杰没有“老哥”和“老弟”,这会暴露他,邵杰有枪、有钱,他在这里是安全的、稳定的。
甚至要模仿到最像,他也会进厂打工,会大清早起来蹲守临时工人的集散点。他每个月做一周工,每周工却做得像是一个月,而为了躲避清查,全是夜班。那些日子,龙华尘蒙蒙的街道上,一个不愁钱的日结工——也是一位不露脚的在逃犯会准时出现。
上网不用学,他开始沉迷CF,一款射击游戏。邵杰觉得CF垃圾得死,但是还是会玩它——因为网吧里大部分的人都在玩它。他必须同那些没钱的人保持一样的生活,稍有不慎,这样的生活都会没有。
他很有天赋,CF玩得得心应手,直到在一场对局中,他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女生,自称来自重庆。他们聊起了天,与那位女生在一起游戏的时间是邵杰唯一能感受到轻松的时间。可好景不长,那位女生在初二以后似乎情绪低落了许多。邵杰共情这样的感觉,他最后一次能毫无伪装地走在大街上,也是初二。
直到女生说,他的父亲经商失败,家暴。他的母亲沉迷麻将,被家暴。心脏深处久久疲软下来的一根弦再度被绷紧。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度袭来,邵杰慌了神。
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度上演!邵杰承诺女生,要带女生去他想去的地方,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女生似乎也接受了他的承诺。就这样,在日渐喧哗的城市里,邵杰终于寻找到了救赎:那就是救赎她,一个素未谋面但同陈慧命途如此雷同的女孩。
夜风在吼,他上了前往重庆的列车。却因为同乘警的一次短暂对视,多年来麻木的警惕让他在十年前离开的故乡下车。他决定逗留七天。火车站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时间赋予了它一层尘污。一幕幕场景还是如此地令他感到熟悉,沿着第一站台的行包通道走到底,那儿有一扇铁门,他扒上运送餐食的卡车离开这样的治安重点区域。
铁门开,金黄色的阳光从卡车的轮廓外漫来,继而包裹全身。再睁眼看着外面的世界,已是另一番陌生的模样了。物是人非,他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网吧,但多年来逃亡的经验和成年人的外貌还是能帮助他上机。
那一天,邵杰的意识再度崩塌。女孩的账号发来消息:女孩已经如约逃离。
她不来自重庆,却正来自自己的故乡。
“活成这鬼样,你后悔吗?”
“鬼没有秘密、不会说谎。人会。”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怅然地回答。
“你没有秘密了吗?”年轻警员问。
他指了指桌面上如山的卷宗:“都在这里。”
“你没有说谎吗?”年轻警员追问。
“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一样。”邵杰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可以去指认案发现场了。”老所长舒了口气。
在无数个镜头的注视下,邵杰手受镣铐,重新走上了故地那冗长的阶梯。杂草已掠过那些篱笆,水泥杆仍孤零零地插在那儿,上头悬着的照明灯早已不知去向。阶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多数白发苍苍。车辆厂改制已有十年之久,现在的厂区干净整洁,而生活区却已然凋敝得不成样子了。改制,好像只是改了谁来穿那土黄色的难看制服。谢欢的父亲同其他人合伙,低价卖掉了厂里的设备和仪器,随后卷走了应该留下的东西后跑路美国。
错误会繁衍出无数的错误,逃离就意味着一生的逃离。
他的父母、陈慧的父母都没有出现。他们或许出现了——但躲在角落、或许没有躲着——可邵杰早就认不出了。就连陈慧的模样,即使常常清晰异常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他只觉得这张脸陌生,十分陌生。印象如此深刻,可居然就是感到陌生。邵杰无奈,可能陈慧在世也不愿同自己相见,更何况她是亡灵、在他的梦中。
他没资格,他的梦该属于一切死于他手中的亡灵。现在,他该赎罪了。
“在这,我们找他论理,他骂我们的爹妈,说什么生产积极性,说什么九几年没下岗是他爹功劳。”邵杰困倦得很,耷拉着眼皮:“他说,咱们是出去是为社会做贡献,是福报。你说他说的是人话吗?我捅了他。”
山丘的顶峰,仍然同十年前一样,由一圈樟树围着的水泥台阶组成。他被押在水泥台阶中央,太阳晒得邵杰身子热热的,舒服极了——而这样的温暖却逐渐升温——最后引燃了他的灵魂,烈焰缠绕着他每一寸肌肤,最终像压力泵抽出一切可燃烧的,只留下发烫的痛楚给他。如祭坛,他的魂魄应在这耐受伤痕间被烧开的血液经历十万年的降温,才能重归恒定。
他大笑,期待着剩下该受审判的罪魄不久后如是接受。
人们远眺下去,春雨已逝、夏季将至,白烈的阳光炙烤着这片土地上冲动的与后悔的一切。一排排的筒子楼如碑般林立,遍满山坡。再远一些,就是厂区,烟囱与水塔不见踪影,似是烛与香没有续上,没人再来纪念这里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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