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之死——自杀前一年，他终于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1.

于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倒酒的手微微颤抖，酒入杯中，映出的月光也微微颤抖。

四周很静，空旷的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舒适的秋夜，清凉的风拂过他僵硬的身体，他甚至有点想念在旷野中纵马驱驰的感觉。

一切都再寻常不过，但他能感受到那深沉的夜色后面，藏着汹涌无尽的杀意。

这种感觉很熟悉，虽然在此之前他也只经历过一次。

那是十几年前，在赤壁。

2.

那年冬天的很多个夜晚，于禁都是在临江远眺中度过的。长江上的浓雾令他不安，他总觉得那幽深的雾气里藏着什么未知的野兽，安静却充满杀机地盯着自己，只等他稍一松懈，便冲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他谨慎得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他还记得曹公把水军都督大印交到自己手里时那个眼神——世人都说曹公多疑，但那一刻曹公的眼里分明只有信任。

那天曹公中了周瑜的诡计，竟然毫不犹豫就斩了蔡瑁和张允。放眼望去，整个大营中再也挑不出一个熟识水战的将领，一时间，征讨江东的战役变得有些滑稽。

他和毛玠是临危受命。他知道，曹公在一堆旱鸭子将军里选他做水军都督，不是要他迅速掌握水战技能，而是看重他的稳，指望他能把整个水寨守得住。

3.

曹公选他，应该是因为宛城那件事吧。那年，曹公被张绣杀得溃不成军，夏侯惇却带着残部一路烧杀劫掠。

他气得浑身发抖。

夏侯惇是曹公的本家，是最早追随曹公的将领之一。他难道不知道曹公起兵是为了保天下黎民的安定？他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连着斩杀了十多个夏侯惇手下的兵，他眼皮都没有眨一眨。直到有个跑远的小校大声喊着“于禁造反”，他心里才忽悠了一下。

但他旋即让自己定下心来。曹公是那么明察秋毫的人，不会不懂自己的。

其实他得知曹公马上就到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但时间太紧迫了，张绣的追兵随时会赶上。这段宝贵的时间，不应该用来解释误会。

他下令：前军列阵准备迎敌，后军迅速安营扎寨。

不出他所料，张绣迅速赶到，当然，也迅速被他打跑。

确认张绣彻底离开，他才回营参见曹公。面对曹公的一连串质问，他只说了一句话：

分辨小事，退敌大事。

4.

曹公热烈地夸奖他，说他“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回许都后，还封了他益寿亭侯。

那是于禁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自己二十几岁便追随明主，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一起，被称为曹公的“五子良将”。从军十几年，亲历无数战斗，黄巾、吕布、陶谦、袁绍，那些不可一世的军队都曾在他的铁蹄下哀嚎，正值壮年便以军功封侯。

他还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于圭。名字是他求文若先生取的，自己不通文墨，他想让文若先生给孩子取一个吉祥有出息的名字。

独处时，他喜欢反复回味曹公当众夸奖他的场面。曹公说那句“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的语气和表情他记得再清晰不过，每次想起来，都有一种幸福得快要眩晕的感觉。

在外人面前，他严肃刻板，不苟言笑。只有这个时候，他脸上才会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

一辈子还很长，足够自己策马扬鞭，为曹公平定天下。那时，他于禁将成为一代名将，永垂青史。等他死了，说不定会得到“庄毅”的谥号，从祀曹公 ；他的儿子也会承袭自己的侯爵，继续建功立业……那时，于家应该就算得上名门望族了吧。

看着曹公的版图越来越大，于禁觉得，自己离这个梦想也越来越近了。

5.

于禁回忆到这，觉得整个心脏都变得柔和了。那时候真好啊，他很想让自己就留在这段回忆里，别的什么都不想。

可惜，这么好的日子只过了两三年。关羽一进曹公的大营，于禁的梦就碎了。

6.

于禁不喜欢和关羽有关的所有记忆。

关羽是刘备那竖子的结义兄弟，在张辽的一手策划下投降了曹公。于禁那时很看不起关羽，这个人追随刘备的时候，忠孝仁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关键时刻还不是投降了和他兄长势同水火的曹公。做了降将，一心一意效忠曹公也罢了，还天天标榜自己降汉不降曹，不高兴随时要走。

虚伪。

于禁每次见到关羽，都觉得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如果较真的话，他也不敢确定，到底是关羽在矫饰，还是自己在嫉妒。

毕竟，关羽冲向袁绍军队的场景太难忘了。单刀匹马所过之处，袁绍的军队只有四个字能形容：

波开浪裂。

于禁久经战阵，从没见过打仗竟然可以是这样。他甚至都没看清关羽是如何斩杀颜良的，那高傲的红脸汉子已经把颜良的首级扔到曹公马前。

而七天前，五子良将轮战颜良，个个大败而归。

就在那天，于禁知道自己名扬天下的梦碎了。有关羽这样的人在，就不可能轮到他于禁名扬天下。

7.

后来在荆州，他见到了更多关羽那样的人。刘备那个整天吹胡子瞪眼睛的三弟，当阳桥上一声大吼，夏侯杰竟然被活活吓死；还有那个英俊的白袍小将，明明已经被曹公的大军团团包围，明明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竟然就杀出重围安然离去，还斩杀了曹公七十多员战将。

那几天，于禁一边随着曹公往赤壁进军，一边心中暗想，对方有这样的战将，真的能打赢吗？

但曹公和大家都觉得江南唾手可得，每天兴高采烈。他只得借口操练水军，每每一个人躲去战船上出神。偶尔，他也会想起几年前那个宏伟的梦想。他觉得那梦想很虚幻，做梦的人仿佛根本不是自己。

从宏图大志到意气消磨，才几年啊。自己这个样子，还能做曹公平定天下的爪牙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周瑜的大火就烧遍了整个水寨。

8.

曹公一点也没有怪他的意思，毕竟所有的战略都是曹公一个人决定的。

但于禁总觉得难受。

如果能早一点意识到那些铁索的不对，如果多和归降的荆州兵聊聊，说不定就能知道那天会起西南风，是吴军火攻的最好时机。

那样的话，曹公应该还有取胜的机会，他还有可能是平定江南的功臣。

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几十万大军一夜间灰飞烟灭，不用在此后无数个夜晚，都梦到那恐怖的皮肉焦糊的气味。

9.

赤壁是很多人心中的噩梦。这场噩梦最骇人之处，就是在所有人精疲力竭之际遇见了等候多时的关羽。

之前，他们已经被周瑜和诸葛亮的伏兵围攻数次，脱逃的过程一次比一次艰难。关羽出现时，于禁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叫华容道的地方了。

想到死，他突然有点兴奋。

征战沙场十几年，于禁并不怕死。兴奋，是因为他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青史留名的最后机会了。

暗自估量了一下，如果突然冲向关羽，以此刻人困马乏的状态，大概只够支撑三个回合。三个回合的时间，足够曹公和其他人先走了。这样，即使自己死在关羽刀下，曹公回去也会给自己拟一个上好的谥号，以三公之礼厚葬，还会供养自己的妻儿一辈子，儿子的前程也不用愁了。

10.

于禁想到这里，心脏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腔子。

可是没等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曹公，程昱已经给出了一个更妥当的方法：让曹公自己去向关羽求饶。

而这个办法竟然奏效了。

于禁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突然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

他和其他人一样，排在队伍里，低着头，从关羽身边缓缓走过去。

经过关羽的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

11.

直到他回到许都家里，看到妻子和儿子欢笑着跑出来迎接，内心才有了一点苏醒的感觉。

妻儿脸上有真诚的欣喜。那欣喜竟然和他平时打了胜仗回来是一样的。

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冲向关羽。如果真的冲上去了，今天妻儿迎接的将是……

他不敢细想了。

那天晚上，于禁破天荒地没有去院子里举石锁，而是留在房里陪妻子说话，看小儿子玩耍。

再往后，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他的大腿慢慢生出赘肉，力气也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徐晃摸着他的大腿半开玩笑地说：“文则，你还想不想征西川讨东吴了啊？”

他很想回一句：“公明，你还没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吗？”

但他忍住了没有说。

12.

从赤壁回来不久，曹公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在刚建好的铜雀台大宴群臣，并让众将比试骑射，技高者赐锦袍一领。那天，曹洪、夏侯惇、李典、张郃纷纷上场，每个人都能拿到曹公赏赐的锦袍。只有他，客气地笑着，远远躲在树荫下看，却不上前。有那么几次，他能感知到曹公探寻的目光向他投过来，但他的眼睛不敢迎上去。

总之，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和曹公说话了。曹公征汉中没有带他一起，他也没有问为什么。

13.

但于禁还是忍不住偷偷拿自己和关羽比。至少自己娶到了喜欢的女人，于禁想。

一提起这个，于禁心里就有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大家都知道，关羽一直没得到最喜欢的女人。那女人先是嫁给了吕布手下一个姓秦的将官，后来被曹公自己纳了。

万夫不当之勇有什么用呢，有本事你和曹公抢人啊。

于禁只有坐在家里陪伴妻儿、并暗自嘲笑一下关羽的时候，才能觉得透了一口气。人到中年，心志与精力都和少年时大不一样了。曹公那么英武的人，这辈子应该也拿不下两川和江南了，庸常如自己，何不把心思多花一些在儿子身上呢。

14.

所以，当关羽围困樊城，曹公要点将去解围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会叫了自己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真的太久没有听过那个熟悉的声音喊出“于禁”这两个字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曹公深不见底的眼神。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不能叫“曹公”，要叫“大王”了。

他完全没有信心能对抗关羽。他很想告诉大王，自己在盛年时尚且不能抵挡关羽之万一，现在年过五旬，心气衰败，更不是关羽的对手。

但他不敢拒绝。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是大王最亲近的人。大王最喜欢的，最开始是典韦，后来是许褚。典韦死在淯水时，大王哭了好久；有一次许褚运粮，贪酒大醉，被张飞夺了粮草，大王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他。

如果换做是自己，大王会有一样的反应吗？

他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原来自己也很幽默。

他接下令箭说，大王，拨给我一个人做先锋吧。

他对于战胜关羽毫无信心。这种事，总要拉个人作伴吧。

大王指派了庞德，他很满意。这个人归降不久，气质却和典韦许褚他们有点相像，大王很喜欢。

有他在，就算败了，应该也不会受很重的惩罚。

15.

庞德确实和典韦许褚很像，像得超出了于禁的预料。这个年轻人，面对天下闻名的战神关羽竟然毫无怯色，能和关羽大战一百多个回合。

两军阵前，于禁远远望着越战越勇的庞德，心底涌出一股浓重的怨恨。

关羽的须发都已经花白了，庞德却正当壮年。很快，这个年轻人和关羽大战一百余合不落下风的消息就会传到四面八方去，他会成为新一代天下闻名的勇将。

凭什么，凭什么他这么轻易就可以一战成名，他凭什么？

于禁咬着牙下了鸣金收兵的命令。

庞德回营，看他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而于禁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关羽智勇双全，还是谨慎为好。16.

这段记忆他不愿多想，所有的细节却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按他的计划，本想找个稳妥地方扎下营寨，象征性地和关羽打几次；等小有败绩，就顺水推舟撤兵。他甚至都想好了军报的措辞：自己虽经验丰富，亦有赖庞德勇猛过人。无奈关羽狡诈，我军中计稍有损失，不敢冒进，只得退兵——以自己多年功绩和大王对庞德的喜爱，料想无虞。

他只是没有料到失败来得这么快，这么惨。毫无预兆地，襄江的大水就漫过了整个营寨。身体陷在水里的部分越来越多，那刺骨的寒意突然让他如梦方醒。

四周已是汪洋泽国。黑暗中看不见七军一败涂地的样子，洪水的声音却裹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脑灌入自己的耳朵。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庞德明明能对关羽造成有力威胁，我却不让他出战？七支精兵，三万劲旅，明明可以做更多事，我却无心恋战，把他们约束在山谷洼地中？

整整三万人，就因为自己这发昏的念头，要丧命于此了么？

不，不止三万人，还有樊城的曹仁，还有……

那弥漫着焦糊味的噩梦，又要重来一次了吗。

17.

当荆州兵把他绑到关羽面前，喝令他跪下时，他没有一丝犹豫。

反而是关羽的眼睛，有片刻的躲闪。

“见过君侯。”他的声音有点干涩。

“文则，你可愿归降？”

他早知道会有此一问，抬起头来。

“如果我投降，你会放过那上万的俘虏吗？”

18.

深秋的荆州阴冷潮湿，远不如他怀念的山东老家舒服。可是被关在荆州大牢里那些天，是他很久以来睡得最踏实的日子。他每天对着牢窗静静地想，自己就是个平凡的将军，武艺一般，谋略更一般。不是那个关键时刻能力挽狂澜的人，也没有那个威震天下、名垂青史的命。

没错，他是曾经有过很远大的志向。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也不过是个有着远大志向的普通人而已。

自己年轻时努力拼搏过，也得到了应得的奖赏；后来，为了一点说不出口的私心，做了很不堪的事，也遭到了该有的报应。

不知道以一己之身的屈膝投降、身败名裂来换取数万人保全性命，足够偿还之前造下的罪孽吗？

19.

可是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在牢里呆了没多久，竟然被放出来了。而放他出来的，竟然是东吴的兵。

他先是到了孙权那里，又被体面地礼送回许都。

大王没有再见他，他也不再奢求。每天在家里没事做，看日头东升西落，看蚂蚁上树，看那条老狗趴在太阳底下发呆。

那段时间，他似乎被整个许都遗忘了。他的亲朋好友、同僚部下，没有一个来看望他。

再后来，大王薨逝，举行哀礼的整个名单上也没有他。

他便自己在家给大王设了一个灵位，每日祭拜。

20.

没想到，大王的世子刚继位不久，就宣他觐见。不但好言安抚，还封了他安远将军。

他磕头谢恩。心里想着，之前那个冗长的梦魇，终于要结束了吧。

年轻的魏王看起来很和蔼，还让他去负责监修先王陵墓。

他欣然应允。

可是他来到先王陵前，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整个陵寝早已修葺完毕，巍峨雄壮，哪里需要他来监修。

他走到后殿，立刻明白了魏王的用意。

后殿的墙壁上，绘着一副壁画。壁画中间，有一个赤面长髯、绿袍金铠的将军昂然站立，面前一个黑脸壮汉面带怒色，旁边还有一个人屈膝叩首。

他苦笑一声。

是自己太天真，几乎忘了这位新即位的魏王、从前的大公子，是怎样一个人。

21.

不记得是哪年的事了，那个杀了先王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的张绣来投降。先王宽仁大度接纳了他，却不料张绣没多久竟自杀了。

每个人都知道张绣是怎么死的。那段时间，只要大公子看见张绣，就会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害死我大哥，现在怎么有脸站在这？”

张绣的死讯传来时，他们一群将官和曹氏子弟正在演武场操练。他偷偷看了一眼大公子，那张年轻的面孔平静得仿佛刚睡醒的婴儿。

想到这里，于禁摇了摇头。是自己太老了吗，怎么就忘了这位大公子折磨人的手段了呢。

22.

夜色深了。又一阵风吹来，于禁觉得有点冷。

打了个哆嗦，他渐渐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大公子，哦不，魏王，安排得其实很妥当。自己的一切都是先王给的，今天就在先王面前，把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于禁端起那杯已经冷了的酒，一饮而尽。

酒流过喉咙的瞬间，竟然有点甜。他没想到那包白色的粉末竟然是甜味的。

是啊，尝过这种粉末的人，都没机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了。

毒药是甜的，这竟然是所有活人都不会知道的秘密。

想到这，于禁又有点想笑。他觉得自己真的挺幽默的。

早知道喝一杯毒酒就能尝到甜的滋味，自己应该早就喝了吧。

他还来不及做出微笑的表情，就彻底闭上了双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