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镰嘴垂耳鸦
曾经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和一首完整的歌,但大半部分都失落了。刚刚我哼唱的那一段是残存的曲子。我还能想像得出它应有的欢快与轻捷,但我向谷中的朋友们哼唱时,它们并没有相似的感受。
故事受损程度与曲子差不多。“白色的月亮”,“蘑菇载着蚂蚁飘向云外”,“石头的斑点”,“毛毛雨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只有那么”,“好想就在那之前”,“深秋的红叶的泥巴的”,“共同的心望向”,“那太阳何时才会”,——这些便是我还记得的所有细节。
哥哥没死之前,故事和歌曲,我都能记得更多,但它一咽气我便忘了。彻底的遗失,也不知道自己忘了多少。父母过世时,父母的父母,更早的祖先,同样要带走一部分。哪些镰嘴垂耳鸦最后一次识得那完整的故事与歌谣呢?为何之后便开始遗忘?您或许知晓吧,但我们已没时间了。
我们想过很多办法对抗遗忘,比如在森林里做记号提示自己啦,将那些碎片告知别的小动物啦。但是没用,每次死掉一个,就会忘掉一些。别的动物同样会忘记,我们看到记号再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我似乎是种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待我死后,故事和歌谣定会彻底消失吧。然而您是与众不同的,或许能够帮助我们记住最后的痕迹。
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和哥哥年纪还小,每天清晨与傍晚,我们都会一起唱歌、讲故事。那首歌总是能带给我们快乐,那些故事的碎片总是能让我们欢喜又叹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哪怕早已残缺不全,我们并未忘记故事和歌曲带给我们的始终不变的感觉。
昨天傍晚我到达山谷,受到雀鸟们的热情欢迎。我和一只渡渡鸟谈天直至凌晨时分,得知它的祖先最早在这山谷中定居。彼时它们也和我们一样濒临灭绝,两只渡渡鸟从人类那里逃跑了,幸好遇到您向它们显示入谷之路,它们才能逃过一劫,从此在谷中生息繁衍。如果我是一只雌鸟,如果哥哥没在半途死去,我们俩也能像渡渡鸟这般,重新让种族繁荣起来吧,到时候遗忘的故事和歌谣或许能重新被忆起来。可惜我们没有那样的运气。我并不畏死,所有的祖先与伙伴都曾经历过死亡,我也必须体验它,才能真真正正与它们靠近——无论肉身能否滤出灵魂让我们再度相遇。
从理性上来讲,种族灭绝与否与我关系不深,我死了便了结了。但这个世界生机勃勃,它将“生存与延续”的观念植入了我们的身体里,影响我们的情绪。眼下天性再也无法持续,我怎能不失落呢?还有,飞进树洞之前,我巡游山谷,特特留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阳光,风,树叶,水,石头,还有我。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间是多么合适贴切,我们的种族也同样如此,可惜再也没有了。谷中的鸟儿们很快就会忘记我,外面的世界恐怕已经没有小动物记得我。——种族萎谢,导致我们常年悲悲戚戚,并没有广交朋友的意愿。哪怕朋友也会很快遗忘我们。诚然,我们还在人的传说故事里,科学研究资料中,尾羽装扮着人的脑袋永远留在绘画作品之中。看起来人将会记忆更久,偶尔慨叹我们的灭绝,顺便反省自身的贪婪、欲望与罪恶以净化心灵。但那不过是人的自作多情,他们能记得什么呢?永远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与歌谣,甚至不相信我们也有故事与歌谣。他们记下的都与我们无关。
此时此刻我已不想故作坚强,请允许我在死前哀悼自己。我要再一次哼唱那残损的歌谣,在欢喜的心境中哀悼。请求您帮我们记住那些碎片,并不仅仅为了留作纪念。我和哥哥相信,如果谁能成功复原那歌和那故事,我们这一族的成员将会重新诞生。谁说不可能呢?我们这一次的生命就已经是概率极低的事件,如同奇迹,为什么不可以有下一次?我们所有镰嘴垂耳鸦,会在死亡之中等待。如果您不能复原故事与歌谣,请帮助我们留住希望的种子。
注:镰嘴垂耳鸦,雀形目垂耳鸦科镰嘴垂耳鸦属的鸟儿,曾经生活在新西兰。人类最后一次确切地目击到它们是在1907年,已灭绝。镰嘴垂耳鸦两性的喙形差别巨大,雄鸟喙很短,雌鸟喙很长向下弯曲像一把镰刀。它们是毛利人神话中的禁忌之鸟,毛利人喜欢用它们的尾羽装饰身体。虽有毛利人的猎捕,但并未危及种族的延续,欧洲殖民者抵达,带来外地生物,砍伐森林以及他们的猎捕,才是导致这些鸟儿灭绝的原因。欧洲殖民者通常认为新发现的土地是荒芜的,因为土著人是低等人,土著生物当然也是低等生物,它们的存在与石头的存在并没多大的区别,都应该被更高贵的欧洲来客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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