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中秋】|在我窗戶後端

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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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年都說,中秋的氣氛,一年比一年淡。


家在一個小型屋邨。每逢中秋節,樓下各處都聚滿了人,小孩在玩螢光棒、煲蠟、玩「你追我逐」的遊戲,大人則在一旁看着,每個都像心事重重,聊着甚麼天下大事,每當小孩走近,他們就一展笑靨,「走啦,去玩吧!」孩子於是走開,卻無形間感知到大人設下的保護網。


兒時每年,我三兄妹連媽媽會下樓湊熱鬧,父親不用工作也會陪我們去。樓下有幾棵大榕樹,無數氣根長長下垂,根莖在地面長得雜亂的那種。那時有個社區文化是人們都會把曲成圓形的螢光棒往五、六米高的樹上扔,像把寶碟拋上許願樹般,把螢光棒拋滿一樹。是男孩子向女孩子表現身手的時候。有人說那是許願,但孩子看來都只是貪玩吧。年紀小個子矮力氣不足時,我總會很氣餒,甚至會有種向上看卻感到「畏高」的感覺,幻想拋的是自己。後來個子逐漸長高,就會很期待中秋來臨,試試自己身手有否進步。


長大後媽媽說我們這邨的人平均身高都較高,因為中秋時我們都愛拋螢光棒,我笑說是甚麼理論。印象上了中學後,邨內的中秋氣氛漸淡,也許大家都往其他區去了。而且屋邨辦事處開始規管不許往樹上拋螢光棒,說是污染環境,於是我們又少了個趣味,那些「拋螢光棒」的光景也不再出現了。


我發現,世代更替,人都像以前一樣多,只是我心中的屋邨與我一樣長大了。


昨夜一場黑雨後,晚間的月光比去年澄明,沒有烏雲吞月,風很大,秋意甚濃。我們都說中秋,英文是Mid-Autumn,偏偏每年是這天才意會到秋日的來臨,與仲夏一樣,到了夏至才聽到蟬鳴。所以從小到大都不太懂標四季的月份,每個人述說的版本都不盡相同,以體感溫度刻劃四時更替之時分好像還要準確。人們都說香港沒有春天,沒有冬天,最明顯的還是夏秋交替之際,也許正因如此,我們才會那麼重視中秋氣氛——「一年容易又中秋」,似乎是下半年的戳記。


去年沒甚麼機會賞月——也沒甚麼心情——今年才發現月亮真得很高。長大後,家人不再一起賞月,各自各忙,獨個兒賞月又是另一種味道。月亮必須長得很高很高,才能讓每個身處異地的親人想起對方,她應該像神一樣能觸及每一個人,李白說的「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我好像又明了點。月亮原來很狡猾,她在天上發光,這光要比太陽友善,讓你能以肉眼看見她的全貌,卻有種攫不住的魅力,像要把你牽上去(也許嫦娥是成功被牽走的例子),然後你就像傻子一樣站着看,看得你脖子也酸了。

沒把月亮放太大來拍,認為這樣保留一點距離感會較好看。


這年的人都躲到一個看不見月亮的空地上聚集,不知是甚麼原因。即使疫情,人們還是聚了起來。我發現邨內的小孩多了,我那輩的人卻不知所蹤,那些90年代的樓宇也都三十歲了;那些小孩,都已是千禧代10年以後新生的孩子吧。原來世代更替不只是社會科學述說的現象,而是確切在身邊發生的事。這些Z世代,不煲蠟、不拋螢光棒上樹、不玩「你追我逐」,空地上只有一些圍在一起玩螢光棒的人,不驚不覺,我意會到時代鴻溝,我意會到我要「想當年」才能與下一輩的人說我們當年拋螢光棒的歷史,我意會到人生,已悄悄來到另一個驛站,青春已在逝水年華之間流走。


樹或許會寂寞,或許會想與人以當年那種方式互動,接上螢光棒,一同慶中秋。它們都在觀察世代變遷,或早已習慣這現象。我來到樹下,應該也只是百年間其中一位與它對話的青年。這邨的老大榕樹很多,慶幸沒被砍掉或老死,我們世世代代都可在樹下乘涼嬉戲,還幸榕樹把世代連起。它們是獨居老人嗎,應該不是,應該是露宿者,邨內的觀察者。或許會享受與人的互動——無奈人自行切斷與樹的連繫,讓樹只能極其量與人一起賞月。


其實我早就不太在意中秋節了,在意的是每年有幸共處的人。我以觀察者的身份看街上的人,質問自己怎麼一個人在街上,看起來很丟臉。看起來。實則我有家人、朋友,只是沒有相約的力氣,大概是疫情磨滅了我社交的意欲,但同時屈指一算,值得約的人,其實又沒幾個。


偶爾在想,中秋的氣氛,是來自節日,還是自己呢。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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