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匠的妻子》
面匠的妻子已经很老了,大部分时间里,老床托着她孱弱的身体,她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偶尔摸索着在屋子里走一走,自言自言说着什么,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老糊涂了,甚至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说自己精神好得很,算命的给她的说过,可以活到100岁呢。
她说自己能清晰地记得,60 多年前嫁入曹家那天,挑了好几大担子,唢呐吹得震得天响,穿过田梗,野鸭子四面扑散,迎亲队穿过好多片田地,金黄的油菜花颜色和太阳一样亮。记忆也跟着她老了,当她与她的别人说起这些事,其中细节,每次都略有出入。
没有人关心那些细节,但她记得。
后来的她一生都住在一个叫李渡的小镇子上,长江支流,嘉陵江边,两片大山夹着几条老街,她的六个孩子都出生在临街的一个四合小院里,房子是早年间打地主留下来的,解放后修整过,方方正正,中间有口老井,那是在拆迁之前样子,很漂亮的院子,石板嵌着泥土地,从四个出口伸向远方。
嫁过去的男家是个面匠,失踪前是村上的会计,也是村里唯一的面匠。
做面匠的妻子是幸福的,即使在大跃进那样的光景,也能让全家吃上粮,女人操持家务,同时帮着面匠打理公社的面房,院子里总是晒满了他们亲手摆整齐的挂面,他们的孩子院子里肆意奔跑着玩耍。
女人打心底喜欢着面匠,村子里就面匠读过点书,人也爽朗,代人写个字列个文书什么的, 都能让面匠办得妥帖,人热心,公社里什么大小事都少不了他们家。那时候公社很热闹,到了夏天,村子里几十号老小人,一到晚上就围坐在大晒粮场外摆龙门阵,面匠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能讲的故事比书上写的还要多,那时候的人娱乐活动少, 隔壁村的那些讲无数遍的老故事,无论多少次讲到精彩处,大家都能刨根问底讨论起来,直到大半夜。面匠不但能讲故事,还能自己编,真事穿插上段子,或是别处仅听过一遍的什么剧,他都能完整地抄在本子上,还有一些自己作的小诗----这些小记事本,后来都被面匠的妻子用盒子装起来,保管到了穿衣柜里。
她其实脾气很倔,但人特别善良,村子里老人都这么说。
当她给子孙们回忆起时,总是说,得亏你们的爷爷啊,他脾气特别好,都是跟着你他才把自己脾气变好的。要不然的话,我还要更倔。她总是能想她还小的时候,差点被裹小脚的故事,据说那年红军已经经过了她老家的后山坡,裹脚的事已经可以躲,她反正是不乐意的,每次都把自己藏起来,急了,她就说,自己的脚绝对不能裹,要是以后坏人来了,她的脚还可以跑,用来要保命。她知道,她要去更远的地方。这确实救了她的命,后来生产队改革了,得亏她的那没有被裹过的双脚,跑得飞快,无论下地还是公社里的工作,干活比谁都利落。
面匠的工作确实是个好营生,集体生产队到了后期,即使口粮再不够, 也能勉强让一家人维持生计。
后来,他也同时也负责管公社里的帐本,这,却酿成了后来无法弥补的灾难。
那年粮食特别紧,入了冬,似乎那年秋草都比往年黄得早,欠收导致的饥荒成了所有人家的麻烦,面匠的哮喘老毛病早早犯了起来。六个孩子,大的两个已经半大成人,努力挣工分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事情是在那年秋天某一天发生的,秋雷打了一夜,院子里闹轰轰的,面匠到公社汇报工作,发现帐怎么都对不上,差了200块钱。这可是公家的帐啊!当时,面匠整个脸都白了,女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家里哭成一团。怎么办呢?该来的还是来了。先是白天有人堵门,人全挤到院子里,要面匠交待个明白 。愤怒的社员们将他们围在中间,令面匠害怕的是,连曾经的发小也站到了高凳子上,挥舞着拳头和叫嚣,就像要将整个世界所有的问题归咎于这对可怜夫妻的头上,任凭面匠硬着脖子发誓也无济无事。只有她明白面匠的清白,那个年代,百齿莫辩事何止这一桩,闹了一晚上。半夜人才散去。
更残酷的事情还是落在了面匠的女人头上,第二天,面匠早上出门,再也没有回来....
一说是上头调人来查,他想跑,躲避不及,投河自尽。她不信。 也有人说,面匠畏罪潜逃,不敢回来了。就这样,面匠未留下一纸一据,从此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公社也不再追究失款的事。
养活一帮子孩子更是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即便她穷尽努力后要补上了200块钱,只求查个明白,公社也没办法,也不给明确答复,那个年代,岁月粗糙得能把什么都磨得面目全非,任凭她怎么努力,到底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她始终相信他迟早会回来的,别人说的她都不信。
那年,她40多岁。带着六个孩子。
正是70年代末,她相信,只要孩子们能活下去,什么都能好起来的。要想活命,有吃的,就得拼命令干活,四个女儿们总是最听话的,两个儿子动作最勤快,别人不愿做的活,他们抢着干,所有小山上布满了他们割草放牛的身影,但无如怎么努力,换回的工分总是差那么一点,大锅换成了小锅,没有了面,就喝米粥,要吃饭的嘴太多了,每人也要限量,年岁大的多分一点。孩子们不理解母亲的严厉,但她们知道,活下去, 比什么都好。
大女儿早早嫁了,儿子们总是很努力,总使不完的劲,抢着什么都干,后来赶上全国建设大招兵,公家饭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勉强补贴家用。她总是说,没有什么事能把活人难得死的。
吃榆钱,挖野菜,总是能想到办法。不过,肚子是哄饱了。孩子们学业的荒废,却一直是她的遗憾,小女儿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爸爸读得多,结果怎么样呢?
也许她是对的,大批斗很快席卷全国,街上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但凡有些冒头的人都被戴上一些奇怪的帽子, 扣上奇怪的罪名,成了罪人。好在家里除了一堆孩子,没有什么可被批判的。正义不会偏袒任何人,虽然也经常胡来,曾经站在高凳子的挥舞的那个家伙,竟然也成了要被打倒的对象,她让孩子们躲在家里,绝对不可以参与,活下来, 等到面匠回来,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她总是说,老天爷一定自然会给好人和坏人安排各自应有命运。
那个年代的人,和那个时期的往事总像糊了一层浆糊,在她60岁多后,含混不清的事实开始夹杂在和一样她老去的记忆里。一次,说是听人见过像面匠的男人在小镇上出现过,相貌确定无差,口音却无从辨认。但终究没有确认。
那已经是90年代了。
她会留意来自远方来的每个面孔,打听面匠消息,磨剪刀和补铁锅的一般在春天来。而一些年份的6,7月,从长江以北来的要饭的盲流多了起来,披着麻袋穿过镇子,敲门,讨一些米。那时候她已经有孙子了,年迈的腿脚行动己不便,便让孙子跑进屋里,毫不吝啬地给每位流浪的旅人一大勺子米或最好的白面,问他们来自哪里,远方的人都过怎么样,聊上一阵子,即使她对地理毫无概念,不过她知道了甘肃或陕西哪个年份受了灾,哪个城市发了洪水,她知道这些人来自远方,她想知道的人也在远方。
她弄不清那些地名,她的词汇里,只有远方和近处。
最近十几年来,她身体也开始随着它的记忆更加明显衰老起来,她时常想不起存放面匠记事本的盒子在哪个柜子,即使过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出来重新翻看, 一次次的整理。腿脚也更加不灵活了,在熟悉的家里也时常跌倒。却固执地想出去转转,一次独自出门,刚下楼就摔倒在楼道口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她自己也记不得过了多久,还好路过一个小孩子,问她:“婆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在地上呢?” ,这才把她扶起来。记忆越来越模糊,每次讲起时,她总以为那是她的孙子。
她没事的时候就掰着指头数,从女儿,到儿子,孙子,到重孙... 她会兴奋会告诉每位看探望她的人:我这一大蔸子人啊,我认真数过了,有一百五十多号人呢!
.....要是老头子在就好了
她开始顽固地想保留一些东西,说新的东西她不会用,看什么都不像以前那样好看。
前几年拆迁,她非要保留那架旧穿衣柜,小女儿不高兴,说要把她这些破烂东西全都丢掉。不过,到底拗不过她,最后决定其他放到杂物室里。同意留下老床和镶有面匠年轻画像的旧相框。
她已经和老床一样老了,她无数次跟人说过,这是她的外婆送给她的嫁妆。木头本来的颜色和彩漆拌着岁月的痕迹混在了一起,精致的雕沿依旧那么精美。
现在,老床托着面匠妻子干枯的身体,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光,轰一声,定在了2020年6月2日23点56分。
我的外婆,小小的身体被安置在床中央,一动不动。
天亮了,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外婆永远地死去了。
我知道,是天堂的外公想她了
她姓左,在这个世界上活了87年。
这段文字,是希望除了我以外,也有人知道,
她也曾满怀热情地在这人间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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