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失的昆虫都去了哪里?
种植农业的出现,是人类文明从混沌中发展的第一步,却也是人类文明破坏自然秩序的第一步。
数以千万计的各种昆虫对于人类开始发展农业的消息并不知情。它们并没有打算因此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长久以来,与需要农作物才能繁衍生息的人类就将啃食农作物的各种昆虫视作灾害,并且誓要将其灭至片甲不留。
第一产业强大的经济驱动力,让预防和摧毁各种害虫的物质成为了一种生活必需品。早在几千年前的罗马和古中国,就有人在使用农药预防侵害。工业革命之后,农药的生产开始商品化,流水线化,为人口的增长和物质的富庶进一步提供了可能性。
在20世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DDT曾经是全世界最常用的杀虫剂。这种对人类毒性较低的合成农药在数十年之间被各大化工行业视作摇钱树,并且看似风平浪静地保证着农作物的茁壮生长。这一切,都在1962年的《寂静的春天》出版之后戛然而止:人们开始发现原来看似无害的DDT由于无法降解,被自然界消化后在食物链中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危机。1975年,DDT被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禁止使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静的状态。大家继续高效地种植着农作物,用新型的农药驱散着害虫,保证着全世界的人们能够每天不会饥肠辘辘。
如果把昆虫的生态环境比作一片湖泊,那么DDT被禁止后的这里并非风平浪静,而是一滩渐渐干枯发绿的死水。人们围观在湖边评头论足,若有所思,但没有人敢说出来这里已经开始崩坏,因为湖泊的管理者正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正常的事,无需多疑。当有人指出湖泊看似的平静不过是皇帝的新衣时,管理者马上就会换上一副可怖的嘴脸,让这些人立刻后悔自己提出过异议。
在DDT被禁止使用之后,有机磷曾经一度成为了各大农业主要使用的杀虫剂。然而,有机磷对人类有着剧烈的毒性,并且可以通过呼吸道和皮肤进入人体,从而引发肺水肿,神经中枢中毒甚至死亡。在几年后,在日本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德国制药巨擘拜耳在该地的分部合成了一种新烟碱化合物,不仅能够抵抗昆虫,并且对人类和整体动物的负面影响极低。很快,拜耳和位于瑞士的农药生产商先正达就以极其热忱的态度向全世界宣告着这项新的发明。新烟碱是如此受欢迎,一家媒体在当时将它的出现称作“杀虫剂的文艺复兴”。
新烟碱的主要成分来源于烟草,早在17世纪就有农民使用烟草浸取物提取尼古丁杀虫的记载。尼古丁作为一种有机杀虫剂,与神经受体结合,会致使食草昆虫的神经麻痹和死亡。在新烟碱出现之前,这种方式没有被广泛使用的主要原因便是因为日光的照射弱化了尼古丁的作用--但这一切都在新烟碱面前迎刃而解。
对于化工产业而言,新烟碱的出现将会是一个新的聚宝盆。根据拜耳公司公开公布的数据,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以吡虫啉为代表的杀虫剂曾经是该公司五分之一的收入组成部分。在2018年,全世界新烟碱产业换来了高达44.2亿美元的巨额利润。
环境保护者们对于新烟碱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并不买账。作为积极检测生态环境变化的那些科学研究着和以蓄养昆虫为生的农民而言,新烟碱在资本的野蛮扩张下的广泛使用意味着很多变化由于缺少响应对比反而更加无法被发现。在这段时间内,研究发现美国整体的土地对昆虫的毒性增加了48倍。
然而新烟碱对环境产生危害的各种端倪仍然在慢慢出现,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就是被各大媒体长期称作“未解之谜”的蜂群崩溃综合征。
作为膜翅目动物的蜜蜂,是一种家喻户晓的社会性昆虫。通常一个蜂群由一只蜂后(生殖器官发育完全的雌蜂),数只雄峰(负责与蜂后交配)和数以万计的工蜂(负责采蜜,授粉以及建筑蜂巢)组成。由于它们是自然界重要的授粉动物,人类培育蜜蜂的目的除了收集蜂蜜以外最重要的便是让它们帮助农作物进行自然授粉。
2006年以来,全世界养蜂地区大量蜂巢的工蜂在过冬时期出现集体消失或死亡的的现象。超过30%的工蜂死亡,造成了不计其数的农业和蜂业整体瘫痪,和数额巨大的经济损失。这一当时来源不明的症状让蜂群崩溃综合征重灾区宾夕法尼亚州负责研究养蜂业的总负责人都一头雾水,只能以“这实在是过于令人诧异”的惊叹总结。
一个由多名专家组成的委员会在研究蜂群崩溃综合征的结果中给出了数个不一致的答案。尽管有一部分科学家开始怀疑此时已经开始广泛使用的新烟碱可能是罪魁祸首,但是其他的结论认为这些死亡可能是某种寄生虫,蜂农没有给予足够营养或者尚未得出定论的不明疾病所导致的结果。
其中一名专家是在宾夕法尼亚州负责监管养蜂情况的昆虫学专家丹尼斯.范恩格斯多普(Dennis van Engelsdorp)。自从接手研究之后,他就开始频繁出现在当地和全国的各种采访中。2008年,他在获奖纪录片《蜜蜂的沉默》(Silence of the Bees)中被解说员描述为领导有关蜂群崩溃的研究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不仅如此,他还参与了一段广受欢迎的TED演讲《为了蜜蜂的请求》(a Plea for Bees)。在这些纪录片,采访和演讲中,范恩格斯多普都在重复着几乎完全相同的一段理论:“寄生虫和其他疾病所导致的综合因素可能是蜂群崩溃综合征的实际诱因,而蜜蜂的健康则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简单言之,范恩格斯多普得出了得出了农药厂商想要听到的一个结论:蜂群崩溃综合征并不直接是新烟碱的过错。
然而,2012年一项来自哈佛大学的研究挑战了范恩格斯多普的结论。该团队在马萨诸塞州的三个地方设置了18个蜂箱。在每个地方,4个蜂房被喂食含有新烟碱类成分的高果糖浆,另外2个蜂房则没有接触到新烟碱。在冬天过去后,研究人员发现几乎所有接触到新烟碱成分的蜂群都彻底放弃了蜂房,选择逃离。剩下存活的蜜蜂中,几乎每一个都陷入到缺少蜂后的无主状态。没有接触到新烟碱的蜂房中,除了一个社区因感染瓦螨寄生虫而崩溃外无一塌陷。这项研究复制了一项2010年类似的研究,该研究表明高达94%接触到新烟碱的蜂房都出现了工蜂集体消失或者死亡的情形。
农药生产商们注意到了范恩格斯多普怀疑派这一宝贵的机会。他们明白,如果想继续让销售已经露出端倪的新烟碱产品继续为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他们只能利用自己销售这一化工产品所获取的巨额财富来资助那些有利于自己的研究。
他们还知道,范恩格斯多普这样虽然怀疑但是并未直接排除的结论仍然拥有着巨大的风险:在他针对宾夕法尼亚州的研究推出后不久,法国与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研究人员已经得出了更加直接联系新烟碱和蜂群死亡的证据。时间和证据的叠加,对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利:在2013年,欧盟宣布禁止使用包括吡虫啉在内的一系列新烟碱农药。在这些公司的另一个主要市场--美国,只有争分夺秒地推出和制作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才能够重新在公众彻底知情之前挽回新烟碱的形象。
以制作寓教于乐的纪录片知名的美国公共电视网(Public Broadcasting Service, PBS)曾经在2013年推出过一篇名为“美国的中心地带”的纪录片,其中介绍了蜜蜂在自然界的作用和它们通过授粉带来的农业发展。在片子中,主讲人自然提到了正在严重威胁蜜蜂安危的蜂群崩溃综合征,在一系列的采访之后,得出了“原因过于复杂,但与农药无关”的结论。PBS并未在短片中说明的是,整部纪录片都是由农药公司组成的游说团体“美国农生(CropLife America)”所赞助的。
美国农生在2015年资助PBS推出了另一部讲述蜂群崩溃综合征的短片。在这部片子中仍然没有看见新烟碱的身影,却重点介绍了一个自称“致力研究”蜂群问题的机构“北美洲蜂群呵护项目”。这一项目几乎完全由新烟碱的主要生产上拜耳负责资助和管理,在短片中出现的该机构代表也是拜耳公司当时的发言人之一。
除了摇身一变通过拍摄纪录片和建设“呵护项目”来重建自己的形象之外,农药公司们还推出了一系列广告,将自己塑造成蜂群崩溃综合征问题上唯一真心关注的热心人士,而指控其他怀疑他们论调的挑战者不过是“满腹阴谋的小人”。在不指控挑战者的时候,他们毫不掩饰地刻画自己光辉的形象:“我们向全世界的农业工作者销售农作物保护产品不是因为我们是邪恶的,而是我们科学家的好奇心深处,我们知道植物也会得病;保护农作物,只对农作物疾病,害虫和杂草这些丑恶的事物有害”。在广告中,农田耕作与植物霉烂的场景的鲜明对比不难让人相信他们的说法,进而打消对他们的质疑。
美国农生的信息部门在一份被泄露的内部公告中列举了一系列他们要“调和”的搜索结果,其中“蜂群崩溃综合征”和“新烟碱”首当其冲。通过雇佣公关公司Porter Novelli来改变自身形象,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搜索这些关键词将会将读者带到一个由农药公司资助建立,类似“呵护项目”这样否认该物质与蜂群问题关系的“科普”网站或者组织。
在一次采访中,一名农药公司的代表对于新烟碱的负面影响十分不以为然:“如果在一个环境里撒上某种物质就可以造成伤害,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在都是氯化物的水中游泳,为什么还要喝着都是咖啡因的饮料?”
农药公司们也在进行着自己的研究。在2003年,美国环境保护署在要求拜耳做出一份该产品对蜜蜂的影响的研究下的条件里批准了新烟碱类农药噻虫胺的使用。一年之后,一名接受过拜耳资助的农药研究专家在这项研究中得出了噻虫胺“没有对蜜蜂生态产生变化”的结论。然而,其他的科学家指控这名研究者违反了农药研究的基本准则:两组用来作为对比的蜂箱的距离只有968英尺,远低于蜜蜂理论上6英尺的授粉距离。
另一方面,威胁蜂群的另一因素--瓦螨,成为了这些农药公司新的研究兴趣。在近十几年里,有关于瓦螨的研究的数量和接受的资金正在火速增长,其中很多得益于农药公司直接或者间接对于这些学校或个人的资助。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对瓦螨的讨论声音越大,对新烟碱的质疑声音就会越小。在美国农生的资助下,几种种专门用作清除瓦螨的杀虫剂迅速通过了核准,出现在了市场上。然而当不同类型的清除剂被同时使用时,许多蜂群会随着瓦螨一起死亡,结果适得其反。
在金钱的诱惑下,丹尼斯.范恩格斯多普没有遵守自己的应当仿效的原则。
在发布了几篇认为瓦螨是蜂群崩溃综合征的罪魁祸首的论文之后,他接受了农药公司孟山都的邀请,成为了该公司“蜜蜂顾问委员会”的董事会成员。一年以后,另一家受到拜耳资助的蜜蜂研究基金会对范恩格斯多普的独立蜂群研究项目进行了高达70万美元的巨额捐款。
2013年,他与一群由先正达所雇佣的顾问一起编辑了一篇之后被广泛抨击的论文。这篇论文的存在并非为了严肃研究一种名为噻虫嗪的新烟碱农药对蜂群的影响,而仅仅是为了要求英国政府放宽当时实施的针对新烟碱农药的封杀禁令。两份相互独立的调查先后发现这份论文竟然没有正式的统计分析,仅仅反映出了“相关人员的假设观念”,而论文的主要研究人员都是“受农药公司雇佣”的利益相关者。
在一封给农药行业代表的电子邮件中,范恩格斯多普回答了他们提出的如何计算每年蜂巢损失的问题。他提出了通过把从坚固的蜂巢中分离出来的新蜂巢考虑在内,来减少任何冬季蜂巢的损失的算法;不过他指出,这种方法“‘降低’了损失率”,已经遭到了欧洲养蜂人的拒绝。
在之后的一项采访中,范恩格斯多普显得有些挣扎:“当我被邀请加入顾问委员会时,真的是一场巨大的心里斗争,因为谁想与农产品巨鳄有联系?我感觉很纠结,但是我不认为数据在否认瓦螨才是蜂群崩溃综合征的实际诱因”。
范恩格斯多普绝非个例:在华盛顿州立大学的一名蜜蜂研究专家接受了拜耳的邀请后,他在研究中经常被拜耳要求提供为什么他们的研究项目对他本应中立的研究有益处的证据。迫于不想失去资金的压力,每次他都欣然应允,并且帮助拜耳出版了多篇否认新烟碱毒性的论文。
自从特朗普上任之后,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禁止使用新烟碱的联邦规定全部成为了历史。在欧洲开始为自己对昆虫的灭绝忏悔和反思的时候,美国依然在金钱的海洋中自得其乐。是的,昆虫与其他更加显而易见的动物不同,人类经常不能或者不愿意感知他们的存在。对待由于全球变暖所带了严峻生态环境,新烟碱杀虫剂的出现恰恰通过攻击人类贪婪与无法与昆虫共情的软肋,在我们的漠然下对全世界的生态环境进行着无以复加的打击。
作为重要授粉动物的蜜蜂虽然是新烟碱问题的重点研究对象,但是却绝非唯一一项受到这一问题所影响的昆虫。记者Lee Fang所搜寻到了数项不同的研究,其中发现新烟碱对于许多鸟类的主要食物来源--水生无脊椎生物,有着比蜜蜂更为致命的打击,已经有多种不同的北美鸟类因为无法觅食而出现了数量下降的现象。多项研究发现萤火虫、蝴蝶、蜉蝣、蜻蜓、片脚类动物和蚯蚓的消失也和新烟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科学家们已经开始使用“世界末日”这种极具恐怖气氛的词汇,来形容昆虫在新烟碱下的生活状态。
这个春天,果真是格外的寂静。
参考资料:
Fang, Lee. “The Pesticide Industry's Playbook for Poisoning the Earth.” The Intercept, 18 Jan. 2020, theintercept.com/2020/01/18/bees-insecticides-pesticides-neonicotinoids-bayer-monsanto-syngenta/.
Solly, Meilan. “Toxic Pesticides Are Driving Insect 'Apocalypse' in the U.S., Study Warns.” Smithsonian.com,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7 Aug. 2019, www.smithsonianmag.com/smart-news/toxic-pesticides-are-driving-us-insect-apocalypse-study-warns-180972839/.
Spector, Dina. “Scientists May Have Finally Pinpointed What's Killing All The Honeybees.” Business Insider, Business Insider, 13 May 2014, www.businessinsider.com/harvard-study-links-pesticides-to-colony-collapse-disorder-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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