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洼
“爸爸,这块荒地,听大人说,老在闹鬼,是怎么回事。”
“他爸,快别跟她(他)说这些怪力乱神,没有的事儿。”
“孩子,就当个故事听听,整个县的大人都知道,也不算是啥鬼故事。你要听吗?”
“要。”
“好的,我讲了。
三十年前,这个庄里住满了人。庄里有个算命的,叫瘸腿老刘,住在高地石头堆上的一个石头屋里。高地打雷,石头散落一地,没有人愿意住,一个瘸腿的外村人,从远方走了九九八十一天后,就在不知哪朝哪代的石头屋里住了下来。
村长老舒过去屋里,跟瘸腿老刘说话。问他来这儿干什么。老刘不搭话,说老舒有不好的东西跟着他,家里的狗老死,鸡和兔子老丢,孩子老人不安生,老婆还有病。老刘啪一声给他跪下,老刘说意思意思,老舒就给他意思意思,老舒家里从此小灾小难少了,村长老婆的痨病也有了好转。
村长老舒以前信邻村的神婆子刘张氏,是他的远房亲戚。现在村长信了瘸腿老刘,瘸腿老刘屋子里满是村里人送来的东西,茶缸,大米,面粉,鸡蛋,和钱。
这个瘸腿看人进来,先看他的衣裳,衣裳好的,要他钱,衣裳破的,要他东西。村里人都穿着破衣服进他家,瘸腿不干了,从屋里出来,只是抽烟吐唾沫。村里人不敢糊弄瘸腿老刘了。
瘸腿老刘给人看病只是让他们跪下,自己沾着水摸他们的头。
神婆子刘张氏是个瞎子,村长老舒扶着她过来给老刘吵架。也没吵出什么名头,老刘不说话,笑着,抽着旱烟。
村长老舒的孩子,也是个小村长。刘张氏悄悄给他一块糖,小舒就领着孩子天天到石头屋,从石头眼里看瘸腿老刘。一天,小舒和伙伴大牛看到老刘屋里有个女人,正穿着肚兜给瘸腿擀面条。擀的姿势却十分怪异,袖子里藏着手,袖子外沾满了糙面,像个鬼。小舒叫大牛保密,自己先回家跟老舒讲了。
老舒第二天扣开了瘸腿的大门,说是村里有村谱,你有个老婆,也得登记一下。瘸腿老刘说没有,这屋里哪有个女人的头发,他马上搬走。老舒领着几个村干部,要进门搜。老刘说你们折腾完,自己收拾一天屋子,啥事儿也干不了了,说罢抽起了烟。村干部们凑了三块钱给老刘,进屋里一阵搜查,连个女人的毛都没有。
瘸腿老刘不爱说话,只是抽烟,牙齿都烂了。村子人都骂他,认钱不认人,果然不是这个村的。
去找老刘看看的人没了。村里又开始闹乱子了。
村长老舒叫来小舒和大牛,给了小舒一脚,说他们瞎看。小舒说是大牛看的,村长又给了大牛肩膀一拳。
村长提着一篮子鸡蛋给老刘赔不是,撞见女人梳头,梳的时候她把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梳得别扭却美丽,像是要凋谢的花。村长气冲冲把老刘从炕上弄下来,看到女人梳着长头发回过头看看他一笑,心里失了魂,却强装镇定,对老刘和气说到,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老刘说,这女人是走散了的疯婆子,要写进村谱,婆子的男人找来不好办。
全村的男人都来石头屋,看这个婆子。这个婆子总穿一件长长袖子的衣服,洗得退了色,散发出清水干燥之后的香味。她总是坐在炕上,两手揣在一起,端端正正,老刘躺在炕上,令人浮想联翩。有的男人看了湿了一裤裆,平日爱进寡妇门的男人从石头屋里出来,腿都是软的。村男人回家都跟老婆说,别说了,别说了。村长老舒回家跟老婆说,别写了,别写了。村长老婆躺在床上,病又犯了,迷迷糊糊对他说,你们男人的事,我说了也不算。
老刘把老舒叫石头屋里去,用干黄的手指指着满嘴破牙,村长沉默一会,说我明天找拔牙匠全给你拔掉,说话带着狠劲。村长嘱咐拔牙匠,给老刘狠狠地拔,老刘满口是血,从石头屋走进村子,见了人就用血口笑。
小舒害怕了,生气了,去姑奶奶刘张氏那里告讼。刘奶奶闭眼发神,过了一会说,老刘的婆子是个狐狸精。要小舒告诉村子里的孩子,尿几大壶尿;告诉村里的女人,今晚拿着棍棒在石头屋外半里地那里守着,别太近了,惊动了狐狸。
晚上,狐狸听外面有脚步声,就知道了。狐狸对瘸腿说,我们快跑,去别的地方吧。老刘二话不说,收拾东西,收拾了三大布袋,老刘背着一布袋,狐狸背着另一布袋,把布袋栓在脖子和背之间,藏在袖子里的两手只是稍微抓着。还有一布袋在屋里。老刘瘸着腿,跟狐狸往外走。走了几百米,狐狸走不出去了。瘸腿老刘夺过狐狸的布袋,把它藏在石缝里,说,小胡,你快去石头屋里把另外一布袋抗过来,我能抗俩。
听看过这事儿的人说,狐狸当时说,我做做法,不去抗布袋了,能跑出去。
老刘给了她一拄杆,说,抗布袋,做法,两件事都做,来得及。”
“爸爸,如果老刘爱狐狸的话,为啥不让他们一起跑出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孩子,对老刘来说,他的三大布袋,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啊。世界上有些事情,太复杂了。再说我也是道听途说,可能当时老刘确实以为两件事都成。前几天,两口子骑电动车被车给撞倒了,男人下来追车,没顾得上老婆,老婆就被后面的车压死了。”
“可是爸爸,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他(她)就是我的全部了,就像我爱你们,你们就是我的全部了。”
“哈哈乖孩子,以后的选择题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选择的。不光有选择题,还有填空题,写作题。不光是题,还有怎么都考不了满分的考试,还有注定会不及格的考试......”
“他爸,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这么小,懂什么。快讲你的故事吧,后面的事我还没听说呢。”
“爸爸,这个故事的主题不应该是贪婪就会有报应,不爱人就会有报应嘛。”
爸爸妈妈对视片刻,欣慰地笑了,爸爸继续讲到:
“乖,我的好孩子,没白教育。我接着讲。
老瘸腿没跑成,他被村里人抓住,然后村长却恭恭敬敬给了他一条子烟,把三个布袋放在自家三轮车上,送他去了一个他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狐狸在石头屋里拿布袋的时候,被人堵在屋里。众婆娘挨个去给了她一巴掌,唯有村长老婆,或许是因为生病没力气,也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没打人。狐狸仍在端正坐在炕上,两手揣着,身子微微弓着,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却并不知道自己犯的错误是什么,却依然在保持最崇高的体面。
她还是个人,可刘张氏却说她是狐狸。大家看到她嘴角的血,滴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花。刘张氏吩咐人在屋子周围撒上童子尿,用拐杖戳着她的头,怎么戳都不现行,直到戳到狐狸头上有个大坑,直到戳到狐狸痛到要把手拿去挡,却放了下来。村长老婆堵在刘张氏与狐狸之间,说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刘张氏对狐狸说,你就在这屋里吧,村子人挨个给你送饭。狐狸呜呜地哭了,说,她哪儿也去不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村子男人都乐意给她送饭,抢着送饭,送完饭一阵舒畅。村长老舒最正直,常年累月,跟她有了难以言说却不关私情的感情,老婆似乎知道什么,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跟老婆商量着,给她添了不少家具。村长老婆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把小舒叫来,让他好好学习。
狐狸美丽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说话得体却不多,跟人不远不近,不勾不搭。村里老婆们说她是个婊子,她也不搭话,只是笑。她的笑不同于瘸腿流氓般的笑,她笑得腼腆,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她走了出去,隔三岔五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在给钱时,人们这才发现她只有三个指头。
这时村里那些说三道四的婆娘,都仿佛突然觉醒一般,待她格外好心,她们偶尔三五凑成一伙,到狐狸家里聊天,一聊聊一天,家长里短的。狐狸只是坐着,给她们端茶倒水。一婆娘打趣到,我们叫你狐狸,你不会骂我们吧,说完哈哈大笑,狐狸也陪着笑。
再过几年,这个村要拆迁了,这个村就在一片水洼旁。当地当官的文化人,早就瞅准了这片地,说是苏东坡当年曾在这里写下来水调歌头,早点开发旅游业,新世纪来之后,总会吃香。
村子分地分楼,石房子不算产权,她没有地可分,没有楼可住,没有家可归。
认识了她将近十年的村长老舒,这几年父母病逝,加上老婆去世,加上跟政府打交道多了,已没有了当年的暴力和乡气,有的更多的是对外面的惶恐和对自己村庄的忏悔。孩子小舒上高中。小舒上初中以后突然开窍了,从此只知道用功学习。
老舒敲开她的门,说,明天村子就要搬迁了,不知道你明天去哪里住。狐狸说,我没地方住啊,话里不带叹气,不带悲伤,村长却悲从中来。村长抽了一支烟,说,不然你跟我结婚吧,我跟你去城里打工赚钱。狐狸沉默,村长要再问,狐狸说你别说了。村长注意到她把她的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三只枯朽如树枝的长长的手指。村长又坐了一分钟,低下头又抽了一根烟,走了。
第二天,村子里发现,狐狸吊死在了自家房梁。村长组织人把她埋了,她埋的地方转眼又被推土机推平,政府在自然上又盖了一个更像自然的自然,这里成了一个生态保护区加旅游景点。
小舒后来长大了,当了个作家,给这个城市代言。他就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人们就口口相传,没有人知道是小舒写的。人们只是口口相传,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神话。有文化的人把这片地叫做狐狸洼,这里经常能看见美丽的小狐狸在这里快乐地生活,这里经常能听见小狐狸们在山间田野打闹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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