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惯润犯的忏悔
自从长达两个月的上海封城结束以来,“润”成为一个热门话题。
“润”就是Run,其实叫Flee更合适。讲真,我不喜欢这个梗。且不说这个梗太硬太粗糙,要是哪个演员用在脱口秀大会上都觉得尬;更要命的是这种面对灾难没一点正经的态度,结果只是用滑稽消解了灾难的严肃性。表面上看是对肇事者不满,其效果恰恰是为肇事者解围。这种态度古已有之:“金人有狼牙棒,宋人有天灵盖”。大家上学的时候给不喜欢的老师起外号,目的是减压,老师则毫发无伤。问题是任何学校终有毕业的一天,你却大概率不能从自己不喜欢的国家毕业,只好一辈子解嘲。
话扯远了,回来说“润”的话题。我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发现自己正是一个惯润犯。
我生长在一个中国的三线小城。小城有过历史的辉煌,但是在我成长过程中,这小城却是发展中国的落后生。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一群小镇做题家走在街上想找点乐子,似乎除了气枪打气球都找不到什么娱乐——萧条可知。考大学后,我们这群小镇做题家都纷纷去了大都市——绝大部分从此定居异乡,润了。我中年后每隔几年回去探亲,小城和中国大多数城市一样,也得益于中国的经济爆发年代,楼盘雨后春笋,市容日新月异。可是由于人口总是在流失,每开张一个新商场,必然要倒掉一个旧商场。小城每年都在培育我们这样的做题家,也在送走我们这样的做题家,最好的孩子们润了不再回来,所以永远在后进生队伍里打转。我这样的惯润犯,是不是也有一点点责任?
我大学考到了一个超大城市,某南方省的省会。大城市固然五光十色,然而给我的印象却是又脏又乱,我并不喜欢。我也反感自己的专业,不喜欢自己的学校。学校的生活清贫,条件简陋,教育质量更是拉胯。大学四年,学业上生活上如同坐牢,没谈一场恋爱,没醉过一次酒,唯一的收获是交了一群淳朴热心的好朋友。咬着牙忍到大四,考研成功,飞也似地逃离了这所大学和那座大城。讽刺的是,毕业以后我常常梦见母校、寝室。只是当毕业十年后肉身再次拜访母校,宿舍、教学楼依然——还是一样寒酸简陋,不变的只有住客们无处挥洒的青春。对于这座我托付了最美好四年青春的大城市,我没有任何贡献,倒是它常常给我提供做青春梦的素材。
大四的暑假过完,我从家乡出发去北京。打车去火车站,行李上贴着“XX大学研究生”的标签。印象里特别深刻的是那位出租车司机。家乡的夏天很热,可是我们那里的出租车司机为了省油几乎一律不开空调。满头大汗的司机问我去哪里,我得意洋洋说到北京读研究生。司机诚恳地请求我走了就千万不要回来,这地方没前途——大概他也是1990年代大下岗工程的受害者,他很可能也是个教唆润惯犯。虽然当时我高傲地不置可否,但后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老老实实遵循他的教导。
润到了伟大祖国的首都,润到了中国最好的工科大学读研究生。那个时候这所高校的主旋律之一是留学。不知道几个人还记得当年的《清华夜话》,几个主人公讨论的主题之一就是留学。大多数留学的清华学子都润到了美国——很少有人润回来,起码在当时是这样。我笨鸟又后飞,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润走。走之前我一个人在京城闲逛,绿荫里的国子监,修葺一新的琉璃厂。彼时中国正在经济大爆发的前夕,离奥运夜的鸟巢烟火夜不远了。但是我无知无觉,我要润走了,这一切和我已经关系不大了。隔着太平洋看北京奥运开幕,我也激动,但终究是无动于衷。
我润到美国,从太平洋时区润到中部时区,又从中部时区润到山地时区。年轻时候我想如果火星可以润的话,说不定我又润到火星去了。但马斯克的星舰出来太晚,我只好在美国原地打转。在美国打转,每年只有小家庭冷冷清清地庆祝春节:我的春节十几年前就结束了。这里好像永远不是我的家。
前几年中国经济红火的时候,很多华人都又在准备或者已经润回中国。其中高潮倒不在2017年,而是在中国疫情得到短暂控制的2020-2021年,我亲眼看见很多成功人士回国避难。可是等到局势反转的2022年,又出现了文章开头的“润学”。而这边好多没回润成功的人又松一口气:“看看他们闹成什么样子!还好这次没润!”
润出老家的几十年,表面上看来成家立业,其实浮萍飘梗,无根无着。和大多数华人一样,我厌恶共产党集权专制,痛恨民主党包庇罪犯、又害怕共和党种族歧视,但网上发发牢骚就结束了。我这种人只有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去联系一下政府或者议员,其它时间政治冷淡。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美国的变化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的变化和社区也没什么关系。就这样,一天天老了。有一天我嗝屁了,什么也留不下。
润还不止于此,这种思想深入到我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邻居的草坪永远比我的绿,我直觉上就觉得要搬到一个水草丰美的房子去,而不是去打理自己的草坪。
润的意义在哪里呢?本质上只不过是精致利己:稍有不满,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很多人安慰自己说是为了下一代负责,其实只不过是逃避眼前的责任。我只往有好处的地方走——对于土地的责任?不存在的。
南朝刘义庆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只鹦鹉看见自己曾经去过的大山着火,用羽毛沾水去救火。天神笑他痴,他说“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鹦鹉尚且如此,人何以堪?一山尚且如此,何况故国乎?我见此鹦鹉,当羞愧不安。
安慰自己的说法,润似乎是古已有之的。孔子在《论语》里不是说过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似乎他老人家要润。孔子确实也润过,他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但是!孔子不是为自己的利益润。在鲁国他好歹当过个大司寇(省部级),不润的话,mRNA疫苗总是打得到的,也不至于绝粮于陈,如丧家之犬。孔子是为了他的理想在润。他到哪里,总捧着他的理想——不管其理想多么渺远——虽万千人吾往矣。他不是逃离,他是在追求,像夸父那样追求。孔子也赞美过“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无论天下是好是坏,史鱼就像一支箭那样钉在那里,不为所动,而不是箭也似的逃走。
西方人也润。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不就是从英国润到了美国么?可是当时英国文明富裕,而美洲是一片莽荒——登陆后的头一个冬天,死了一半的人。这些人的润,是追求宗教理想而来到新的地方立国:和孔子类似。他们恰恰是遇到困难绕着走的润犯的反面。
还有一些人坚持不润。高平之战周世宗没有润——他胜利了;扬州之战史可法没有润——他失败了;基辅之战泽连斯基没有润——他还在战斗中。这些没有润的人,无论成败,本身就已经是一座丰碑。
中国人安土重迁,像我这样的润犯其实不是多数。全世界各地,有些地方和人群更偏爱润。有意思的是,你去看看这些爱润族的故乡,糟糕程度往往和润的比例成正比。
润是个人的选择。为了个人的舒适而润,最终只是随波逐流——这是我的扎心之痛。回头望望,逃走的人不能反哺这片土地。那些没有润的乡亲父老,他们才真真切切地在改变自己的土地。再说,这是我们的父母之邦,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生于斯葬于斯,不是某个党的,更不是某个人的,该走的是他们,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P.S. 2022年11月底,看见中国勇敢的年轻人站出来,心如狂潮。这些年轻人不但没有润,甚至敢于摘下口罩,大声呼喊。四通桥那位勇士,贴完标语后并没有润,而是从容就捕。我以为他的火焰就此熄灭,想不到他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那些勇敢的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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