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吾知(第十六章)

此岸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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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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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不正常的世界裏,讓自己正常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不正常。

第十六章

這次質疑的結果,換來的是一個星期的禁閉。當我走出禁閉室時,潔伊正站在門口等著我,她非常憔悴,整個人瘦了幾圈,但與此同時,她變形的外貌卻奇跡般地復原了,又恢復了昔日的美麗,臉上厚厚的絨毛也不見了,臉色也變得白皙光滑了,甚至略微彎曲的身子,也挺拔起來,再也看不到前段時間謹小慎微的樣子了,她的目光充滿了一種堅定,一種義無反顧的選擇。

我木訥地就近她,問道:“你怎麼沒有走呢?”

潔伊猛地撲了上來,將我緊緊抱住,流著淚說道:“我要在這裡陪你。”

“其他學員呢?都走了?”我問。

潔伊點了點頭,她牽著我的手,往宿舍走去。

偌大的城堡,一下子顯得空曠起來,各種人員也不見了,潔伊告訴我,由於學員幾乎走光了,多數員工都放假了,留下來值班的幾個管理員,整天也是無所事事,只有全副武裝的軍人還在忠誠地守衛著城堡。

“他們允許你留在這裡陪我?”我問潔伊。

“允許,我親自找過格列夫,要求留下來陪你。他不僅答應了,還要求我説明你提高認識,爭取早日達標,結束培訓。”

“這麼說,你現在是一個自由人了?”

“也算吧,但是他們說,儘管是主動留下來的,依然不能隨便出入城堡,只能老老實實呆在裡面。”

我們一路聊天,來到宿舍,突然,我想起了耶薔,馬上對潔伊說:“走,去看看耶薔。”

“我剛從她那裡來,你洗澡吃東西之後,我們再去看她。”

雖然我和耶薔沒有被放走,但是我們在城堡裡的行動終於可以自由了,只要我們不試圖走出城堡,士兵們根本不問我們。我洗完澡,正在吃潔伊為我準備的晚飯,耶薔來了,我們情不自禁地感歎起來,現在整個城堡只剩下我們兩個頑固分子了,同病相憐的我們,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沒想到你這麼棒,我的聖豬先生。”耶薔笑了,他憔悴的臉色,漸漸少了紅暈,多了些許蒼白。望著心中的聖女,我有了一種心痛的焦慮。

我向耶薔表態:“就算在這裡呆一輩子,我都不會變心。”

“對,永不後悔,我們是戰無不勝的。”耶薔鼓勵我。

窗外的陽光照了進來,灑滿了大半個屋子,這是少有的現象,自從到了這裡,我就沒有見到過陽光,今天卻出了這樣稀奇的事情,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來到窗邊,望著西邊冉冉下落的夕陽,整個島嶼上空都是一片金色,島嶼四周被高大的城牆堵隔,看不到一點景物,我所在的宿舍是二樓,比城牆要矮許多。突然,一片烏雲擋住了陽光,整個屋子又變得暗了下來,徹底恢復了常態。

這天晚上,潔伊對我說:“我決定留下來陪你,你懂得我的真實用意麼?”

聽了這話,我一陣激動,將潔伊擁抱在懷裡,輕輕地對她說:“親愛的老婆,我知道你的用心。”

“老公,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是我天資愚笨,不能順利畢業,不能跟你一起離開這裡,拖了你的後腿。”

“你不要騙我了,如果沒有耶薔的出現,我會相信這話的。你的真實內心,我已經理解了,我努力配合培訓機構,何嘗不是一種墮落呢?”

“老婆,你畢竟是一個平凡人,做出了一個平凡人都會做出的選擇,這沒有什麼值得自責的。”

“那麼說,我的老公是聖人了麼?”

“不,我只不過是一個剛好沐浴過聖言的幸運兒。”

“誰是你的聖師?”

“良知,笨拙的良知。”

“我還以為你要說耶薔呢!”潔伊笑了笑,繼續說道,“現在我不會嫉妒你跟她的交往了,我徹底明白她了,她真的是一位聖女,而你,就是我心中的聖子。”

“謝謝老婆誇獎,我一定會再接再厲。”

潔伊自願留下來之後,被格列夫安排當了一名雜務員,還偶爾被格列夫叫去幫忙整理檔資料,格列夫對她非常滿意,畢竟潔伊是高智商的人,註冊會計師出身,這裡的輔導員都沒有她靈透。

一天中午,我和耶薔同時被人叫了出去,原來是古麗教授來看我們了。古麗教授說:“沃斯和蘇菲去了我的家,我才知道你們的下落。”

“沃斯和蘇菲變了,他們不是透明人了。”我心直口快地向古麗教授訴說。

“雖然不那麼透明了,但是也還不算模糊。”古麗教授對我說,“做一個透明人太難了,你要理解他們。”

我不再做聲,耶薔拍了一下我的肩,又稍微擁抱了我一下,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是在給我注入透明人特有的能量。

“您一直還好吧,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吧?”耶薔問古麗教授。

“還好,畢竟我這棵樹要大一些,稍微一點風,還吹不倒我。”古麗教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我也變得不透明了,甚至心都不透明了。”

“虛來長老現在怎麼樣?”耶薔問道。

“他已經坐化了,他的兩個兒子已經去亞細亞大陸了,他們說,如果你將來願意去亞細亞,他們會負責你全部的生活費用的。”

耶薔聽了這話,心情非常沉重,但是她強忍著淚水,好半天,才慢慢地說道:“謝謝他們的好意,我哪裡也不想去。”

“你們提前出去的事情,我恐怕無能為力了,前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布裡曼中央特區打來的,要求我多多保重,不要再露頭露面。”

“這座城堡是不是屬於中央特區的?”我馬上警覺地問道。

“是的,堡主是最高領袖兼任的。”

聽古麗教授這麼一說,我完全明白了。原來這個遠離世外的城堡,其實就是拜耳共和國的洗腦中心。

“且聊讀書會其實被他們誤解了。”耶薔換了一個話題。

“他們不會誤解,你知道我的意思麼?他們說他們不會誤解,他們永遠是最正確的。”

“也就是說,即使他們真的誤解了,他們也不會承認,他們會乾脆來個錯上加錯。”我替古麗教授解釋道。

“我還不能像你這樣下結論。”古麗教授略加思考,然後輕輕地說道。

“我知道您是教授,言行一向謹慎。”我說道。

“您這次回去之後,不要再替我們操心了,我們在這裡很好,他們願意什麼時候放我們出去,我們就什麼時候出去。”耶薔寬慰古麗教授。

一名身著藍衣的管理員來了,通知我們會面的時間到了,古麗教授簡單地跟我們聊了一些生活小事,就告別了,她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對我們說:“如果你們願意,我想叫你們一聲‘孩子’,可以嗎?”

我和耶薔似乎是同時朝古麗教授撲過去,緊緊地擁抱住她,三人頭靠著頭,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今生有幸,我們能做古麗教授的孩子,我心中知道這是古麗教授能夠給予我們的最大關愛。

“保重吧,我的孩子。”古麗教授摸了摸耶薔的臉,又拍了拍我的肩頭。

望著古麗教授離去的背影,我不知道牆外的世界是否比這裡更自由,或許,她也只不過住在一個更寬廣的高牆院子之內。

回到宿舍,潔伊向我問了關於古麗教授的情況,然後歎息地說:“這麼大的人物都受到了警告,看來事情確實麻煩了。”

“她只不過是學術界的名人,在其它領域,她也是普通人一名。”

“聽說她的學生都是精英,高層有她很多的學生。”

“你聽誰說的。”

“格列夫,哦,對了,今天他喊我去,讓我做他的專職秘書,我答應了,你說可以麼?我想趁此機會接近他,說不定能夠讓你早點出去呢。”

“你要小心些,免得被騙了。”

“能騙啥呢?格列夫也是文化人。”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話麼?”

“也許是半真半假吧,我不在乎這些,但我感覺他也有無奈之處。”

城堡又迎來了十幾名學員,這些學員都是各地的特殊分子,都有不同凡響的過去,他們的到來,讓城堡又充滿了生機,這些管理員又開始忙碌了。由於這一期學員的身份非常特殊,所以他們享受了我和耶薔一樣的待遇,培訓之餘,可以在城堡裡自由活動。

這一期的學員一共有十六位,算上我和耶薔兩名留級生,一共十八位,由於人數不多,我們全都搬進了主樓三層,這一層原是管理員居住的,由於這一期的管理員人數也比較少,所以他們搬到四樓跟輔導員住一層,這樣,城堡裡所有人員都在一棟樓裡了,既方便城堡的管理,也方便學員之間的來往。這一期的學員跟上一期明顯不同,一個個都很有個性,不容易被教育,其中有一個高個子學員,給我留下了與眾不同的印象,他叫苗倫,跟任何人都可以暢談,並沒有一般人的小心謹慎。他雖然跟我接觸不多,但是說話不拐彎,他曾私下裡對我說,他佩服我能夠堅守下來,他還說,他也一定能夠堅守下來,一直住到這棟大樓垮塌。

吃晚飯的時候,我剛走進食堂,就看見了苗倫,他正坐在靠門邊的一張桌子上。“郝爾德,來這裡坐。”沒等我跟他打招呼,他就先跟我說話了。

“苗倫,今天氣色不錯啊。”我端了一碗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能夠忍受電擊的痛苦了,你想知道方法麼?”

“謝謝你了,這方面我比你經驗豐富多了。”

“那就算了,我這是班門弄斧。”

“這裡的輔導員授課怎麼樣?學問還夠大麼?”我問他。

“大,非常不得了,講的全是宇宙真理。”苗倫調侃起這裡的輔導員,非常不留情。

“不要這麼說,人家可是花了一番功夫,想來說服你的。”

“可惜我天生逆種,沒有辦法。”

“你是做什麼的?”我試探地問道。

“律師。”他回答我。

“你應該是一個守法的人,為啥也被送到這裡來了呢?”

“都怪我太大膽,居然研究起上帝的律法來了。”

“確實有點過分,在我們這個國度,只有人的法律,怎麼可能有上帝的律法呢?”

“確實,我現在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我卻忍不住好奇,關注了上帝的律法。我是被上帝勾引壞了的,我甚至想責怪上帝,向他討還公道。”

“你這是哪門子道理?”我知道他是故意自嘲的,也借此調侃他,如果他心中沒有良知,他就不會關注上帝的律法。

“今天晚上,你到我宿舍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看。”苗倫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讓我意外的話。

“你不怕受到懲罰?這裡容不得任何陰謀的。”

“我沒有陰謀,也不相信陰謀論。”

“那好吧,我們晚上見。”我說完,端起碗走了。

在走廊裡,我碰到了耶薔,問她:“你怎麼剛來?晚飯時間都快過了。”

“今晚,你來我房間一下。”耶薔對我說。

“今晚苗倫約我了,他說有東西給我看,要不,我們一起去他那兒。”

“也好。”

潔伊比我早一步回到宿舍,我剛進宿舍,就聽她興奮地對我說:“剛才格列夫來找你了,你不在。”

“他找我幹什麼?”

“他來通知你,今後不要參加每個月末的測試了。”

“有這樣的好事麼?”我有點懷疑地問道。看著潔伊微笑的樣子,我相信這是真的。格列夫為啥要對我網開一面呢?我又沒有表現得好一些。

“他說你是老學員,電椅已經對你們沒有作用了。”

“於是,他乾脆送了這個人情,我猜得對不對?”

“也許吧,總之,他也有想籠絡你的成分。”

“籠絡我?那麼耶薔呢?我們可都是骨幹分子呢!”

“他如何對待她,我不知道,總之,只要你不再受折磨,我就心安了。”

“潔伊,他能作這樣的決定,也有你遊說的成分吧?”

潔伊不說話,望著我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

“老婆,其實我已經適應電擊了的,他們奈何不了我的。”我向潔伊表明我的心志。

“老公,我知道你蔑視他們,你寧願受苦受難也不屈服,但是他們折磨你,疼在心裡的卻是我,我不忍心讓他們這樣對待你,我不想讓你永遠呆在這裡,我要回到正常的社會裡,我還要跟你一起回去,不然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好的,老婆,我完全聽從你的安排,你說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格列夫說,這一期培訓結束後,你可以不用考試,直接回家。”

“這麼說,只要在這裡閑住半年就可以回西敏市了?”

“是的。”

“不知道耶薔到時候會不會被放走?”

“老公,咱們現在沒有能力關心別人了,我已經很瞭解耶薔了,她不會改變自己的心志,如果按照這裡的規矩,她不可能有出去的時候。”

是的,潔伊的話說得有道理,耶薔是不會改變心志的,如果我走了,這就意味著,將來終老城堡的,就只有她一個人了,沒有任何人陪她了。想到這裡,我覺得有必要跟耶薔說一聲,我們現在什麼事情都互通有無。我來到耶薔的宿舍,她正躺在床上冥想,這裡沒有任何娛樂節目,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書本,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靠冥想度日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寫一些秘密日記或者隨筆啥的,不這樣做,無法打發這種日復一日的無聊時光。

“坐,”耶薔指了指床邊,示意我坐下,然後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我,“看,這是我今天上午寫的一點東西。”

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她的日記,雖然字跡很小,但是第一句話就吸引了我——

明天又是月末,我又要熱情地擁抱痛苦了,我覺得痛苦對現在的我而言,就是一種醒腦劑,它讓我明白自己所處的地方,記住自己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如果沒有這種痛苦,我甚至會擔心自己變得墮落,不再把生命當回事兒。

也許,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的透明人會越來越少,也許,做一個透明人會越來越不划算,但是我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丟掉透明人的信仰,我會永遠相信這個世界應該是透明的,也應該是透明人的。如果人類確實喜歡用暴虐來證明世事無常,用謊言和虛偽來堵住真相,我就必須要更勇敢些,我要向未來證明,歷史只不過是暫時忍讓了無知,讓它鑽了人類思維的空子。對於這一點,我是確信的,雖然我不確定未來一定會是屬於人類的,我也要做這種不計後果的努力,我的意思很明白:萬一,世界的未來是人類的呢?

這段話讓我的內心充滿力量,全身的能量都沸騰起來了,我放下稿子,對耶薔說:“我會一直是你忠誠的夥伴,是你志同道合的戰友。”

“你會嗎?你不會離開這裡嗎?潔伊為啥要留下來?你難道不知道嗎?她可能會在這裡陪你一輩子嗎?”

“不,我絕不讓潔伊軟化我,我要始終陪著你。”

“潔伊是你老婆,你能扔下她不管?何況她現在不顧一切留下來陪你,難道你不受感動?你這麼做對得起她對你的愛?”

“我、我……要不,我們找一個兩全之策,可以嗎?我們既不向他們妥協,又脫離他們的控制。”

“讓城堡消失?”

“我沒有這個能力讓城堡消失,我的意思是,逃跑!這是對他們最大的反抗!”

“算了吧,這是一個什麼地方你還不知道?他們不讓你走,就算你逃出去,也回不了現實世界,地獄之門的鑰匙,在他們的手裡。”

我無話可說了,看來,如果我們不想妥協,那就只有把牢底坐穿了。我想到了科爾夫婦和沃斯夫婦,也許他們就是被這種悲觀的情緒所打敗的,於是我對耶薔說:“振作起來,我可不想向科爾和沃斯學習。”

“你不要鄙薄他們,他們這麼做,是自身的屬性所致。”

“為啥?難道我們跟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完全不同,他們只不過是普通的知識份子,身上有天然的軟弱性,一遇到強大的打擊,就完全崩潰了。我和你卻不是這樣的,我自小就生活在一種守望中,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還不到七歲,我的爺爺是大知識份子,我的外公也曾是高官,他們都因為我父母而跌入人生的低谷,先後抑鬱而亡。二十二歲那年,我大學畢業,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翻閱了爺爺留下來的一本書,那本書將我的生命喚醒,從此我就開始了透明人的事業,我想,我的爸爸媽媽也許是跟我一樣,才走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的。”

聽她說了這麼多,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對她說:“你爺爺的這本書,給了你行動的力量,對不對?”

“是的,我沒有你苦難的經歷,我的力量來自我爺爺的書本,而你的力量卻來自你的現實遭遇。”

“我的經歷也不沒有啥價值,在我看來,最多就是對社會的惡搞。”

“恐怕是社會對你的惡搞吧。”

“差不多吧,反正我早就得過且過了。”

“得過且過是你的反抗形式。”

“不要把我說得這麼高深,我只不過是一個誤入紅塵的傻子。”。

“好吧,希望你繼續傻下去。”

宿舍外面突然想起了哨聲,一個管理員在走廊上喊道:“全體集合,到樓下集合。”

原來,是一名想逃走的學員被抓回來了。格列夫滿臉嚴肅地站在主樓的前面,他的旁邊,兩名藍衣人押著一個學員,正嚴正以待。這名學員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了,要不是兩個藍衣人架著他,也許早就倒在地上了。十幾個學員中,有的嚇得瑟瑟發抖,有的卻表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而我,竟然產生了指責逃跑者的想法,責怪他為啥這麼魯莽?為啥不發動更多的人,為啥不公然反抗?逃跑意味著膽怯!對,我馬上明白,我不能逃跑,耶薔的話是對的,逃是逃不掉的,因為這個世界被他們鎖上了。

要走,就將通往自由之門的鑰匙握在手裡,或者乾脆砸爛這個世界,再走。

格列夫發了言,他對學員提出了殷切的希望,要求學員安心學習,不要急著回去,思想轉變了,認識提升了,自然會送大家回去的。

集會結束了,我們回到宿舍,心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於是起身去找苗倫說話解悶。苗倫在宿舍裡不知翻弄些什麼,看我來了,馬上讓坐,然後開始發表感想:“剛才的一幕,是殺雞嚇猴。”

“現在做律師,非常艱難吧?”我轉換了一個話題,問他。

“也不難,只要不太天真,按規矩辦事就可以混得很好。”

“可是,有時候規矩跟法律是衝突的。”

“那就看你如何選擇了,再說,有時候法律跟常識也是衝突的。”

“所以你就被自己的選擇給送到了這裡。”我笑了笑,看苗倫也無奈地露出了笑容。

“天空總歸要晴的,世界不是人造的。我不相信人擇原理,我相信神擇原理。”

“我們這些呆頭呆腦的人,都是被神給弄的,都堅信神的存在,不然我們就不會堅守了。”

苗倫聽了我這話,深有感觸,不禁激動起來:“沒有人可以改變人類的道路,除非他將整個人類毀滅掉,人類一定會走上自由之路,因為這是神鋪就的道路,誰也毀滅不了。”

我也被他感染了,接著說道:“是的,神已經融入到了整個世界,已經融入到了我們每個人的身心深處,太陽的每一次發光,地球的每一次旋轉,人類的每一次奮鬥,都順應著神的節奏。凡是想逆天意而為的人,都是神的叛徒,他終將會被丟進歷史的垃圾堆。”

“好了好了,別再跟著我大發感慨了。”苗倫突然笑起我來了,“其實,未來是怎麼樣的,我們還真的不知道,我們只不過是把自己的理想當成了神的預設,以此獲得堅守的理由。”

“苗倫,你為啥打擊我的積極性呢?我要靠這種信仰活下去的。”

“郝爾德,難道你真的把世界當成了可以謀劃的物件?”苗倫問我。

“至少是有序的,我認為,只要有序,我就可以預測未來,並且將這種預測當成理所當然的,也就是你說的神的意志,有了這種信仰,我們就可以上路了,不然,我的生命靠什麼東西來支撐?”

“別討論太抽象的東西了,我們來說點實在的東西,苗倫,你對歷史感興趣麼?”

“一般吧,你想跟我聊什麼?”

“拜耳共和國的歷史。”

“這個國家最大的歷史就是沒有歷史,歷史早就死亡了。”

“就算死亡了,也應該有標本在的。”

“皇權制度就是它的標本。”

“我倒要反駁你的觀點的,我覺得這種制度是最長久的,生命力是最頑強的,你看現在我們依然處在這種制度之中。”

“你說的不是它的生命力,而是它的腐蝕能力。就像一群有了抗藥性的病毒,它們不僅生命力頑強,而且到處侵蝕這個世界,讓世界本來健康的機體多處潰爛。”

“只可惜,我們的老祖宗走錯了一步,讓我們這些子孫們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我感歎道。

“這是歷史的必然,我曾經看過歷史學者多吉的一篇文章,我對他的觀點非常認可,他說,這是大陸國家的必然趨勢,因為大陸國家之間只可能充滿同質性競爭,他們都是農耕社會,都會為了爭奪土地而發生兼併戰爭,所以最終一定是一個大一統的帝國,而為了將一個龐大的帝國牢牢地鞏固下來,必須建立一種天下唯我獨尊的帝王體系,不然,天下很快又會陷入紛爭。”

“那麼,如果不是大陸國家呢?”我對苗倫的分析產生了強烈的興趣,追著問他。

“大陸國家之間的競爭是一種同質性競爭,這種競爭只可能是零和遊戲,所以被兼併是不可避免的。反之,在異質性競爭中,兼併卻不可能發生,因為在異質性競爭中,不同國家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比如南方之國專事農業生產,東方之國專事商業貿易,北方之國專事器物製造,這樣三個國家就是一個相互依存的關係,他們之間即使發生戰爭,也絕不會把對方吞併,相反,他們只會極力維護對方的存在,因為只有這樣,他們自己才能更好地存在。”

苗倫停了下來,他呷了一口白開水繼續說:“這是多吉的觀點,與我無關。”

我笑了笑:“這個觀點我也很認同,在島嶼國家、海岸城邦國家與內陸國家之間,這種自然分工是非常普遍的。不過,僅僅只說異質性競爭可以避免被吞併,並不能說明為啥他們沒有走向死水一般的專制。我不解的是,凡屬於異質性競爭的國家,其內部都是充滿活力的,都有天然的自治傳統,而不是鐵桶一般的專制。”

“按照多吉的觀點,一個大國要想得到鞏固,一定會走上專制集權的道路,這個時候如果周圍又都是一些四夷鹹服的小國,那這個大國越發沒有革新的必要,相反,它只會越來越充滿天朝上國的夢想。而在異質性競爭的國家中,實力強大的國家往往不是土地廣袤和人口眾多的國家,而是那些邊緣小國或者貿易強國,這樣,國家之間就出現了多元的平衡。其次,在這些國家的內部,特別是在那些專事貿易和製造的國家裡,都有自治的傳統,這種傳統最終會導致他們走向現代的民主自由。”

我完全明白了苗倫的話,於是替他總結道:“你的意思就是說,異質性競爭的國家,在國內有民眾自治的傳統,國際上有相互制衡的現實,這些因素使這些國家避免陷入絕對專制,並最終走向現代文明。”

“大概是這樣吧,這都是多吉的想法,我只不過贊同他的想法而已。”

“苗倫,我差點忘了,你不是說有東西給我看的麼?”

“對了,你不提醒我,我都忘了。”苗倫說完,起身去床上摸索,一會兒,他從床墊下面掏出來一本書,遞給我。

好奇怪的書,竟然是一本羊皮書,我的天啦,這不是古籍麼?“你從哪里弄來的?”我好奇地問。

“弗蘭傑送給我的,他是雷姆利亞大陸著名的考古學家。”

我帶著疑問,開始翻看這本書,可是這上面的字跡非常模糊,又是用古泥雕文字寫的,我非常無奈地說:“這跟天書一樣,我讀不懂。”

“我琢磨了好幾個月,有了一點點收穫,但是有些地方還是弄不懂,所以我希望你跟我一起來破譯這本書。”

“有什麼意義麼?”我問。

“有,就我讀懂的這幾頁紙來說,給我的啟發太大了。你看,我來給你翻譯這一頁,上面說的大意是,這個世界自從出生開始,就蒙上了一層污垢,隨著時間的積累,污垢越來越多,世界也開始變質,人類也跟著遭殃。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人類就培養了一批有志之士,對這個世界進行重新設計和打造……”

“我反對,”沒等苗倫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我最反感的就是說什麼設計世界,世界不是任何人能夠設計的,這句話本身就是對世界發動的一場陰謀。”

“你還沒有聽我說完,”苗倫接著讀下去,“但是,世界是不會受人類預設的,雖然它已經蒙上了污垢,但它只能接受還原,不能接受重新定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理解這點的,於是,人類社會就出現了兩類人,一類人用自己主觀意志來設計世界,一類人還原世界,去除世界的污垢。很顯然,還原派是正確的,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替世界行道,還原世界,除此以外,人類沒有任何特別的生存意義。”

苗倫讀完,放下羊皮書,問我:“怎麼樣,你覺得這個觀點?”

“好,這個觀點我同意——還原世界。”

“也就是說,這本書還是有價值的。”苗倫笑眯眯地問我。

“有,太有價值了,苗倫,我想拿回去仔細研究。”

“給你,一有新發現,馬上告訴我,我可是把幾年的研究成果一股腦地告訴你了。”

“保證不隱瞞,我走了。”看看時間不早了,我起身回自己的宿舍,免得被管理員發現而受盡辱駡。

回到宿舍,潔伊還沒有回來,我簡單地洗了澡,躺在床上,拿著羊皮書開始研究起來。不一會兒,那上面的文字就把我搞得昏昏欲睡,正當我快要入夢的時候,潔伊回來了, 她並沒有跟我說話,而是輕手輕腳地往浴室走去。她怕弄醒我了,不知道我並沒有睡著,於是我主動跟她說話:“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潔伊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就去洗澡了,我又開始研究羊皮書,不到幾分鐘,瞌睡又襲來了,轉身就睡著了。

睡了一會兒,我又被淅淅瀝瀝的雨點聲弄醒了,下雨了?我仔細聽外面的聲音,不是,是從浴室裡傳來的,是潔伊在洗澡。她還在洗澡?太不可思議了,我看了看時間,這不符合邏輯,都快淩晨一點鐘了,我起碼睡著了兩個小時,她怎麼還在洗澡呢?是不是她摔倒在浴室裡了?

我猛地起身進入浴室,潔伊並沒有摔倒,她還在洗身子,整個身子被她擦得紅紅的,我非常不解地問道:“怎麼還沒有洗完啊?是怎麼回事啊?”

聽我這麼說,潔伊關了淋浴頭,望著她潔白的玉體,我伸手打算去擁抱她,沒想到她躲開了我,繼續默默地擦身子。這神情不太正常,我忙問道:“老婆,你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你去睡吧。”

雖然她說沒什麼,但是我猜得出來,她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看她不想和我說話,只得回到床上繼續躺著。洗完澡的潔伊,並沒有上床睡覺,她坐在凳子上,開始寫東西,我問他寫什麼,她卻說沒有寫什麼,要我好好睡覺。

難道格列夫對她怎麼了?我不敢想像,在這個地方,我們每個人的命就如一根稻草一樣,這裡的管理者無論怎麼踐踏我們,我們都毫無還手之力。不過,就我這大半年的觀察,學員只要不違反規矩,一般不會受到懲罰,更何況潔伊是自由人,不可能被隨便處罰。想到這裡,我又稍稍有了一點安心,悄悄地起身,來到潔伊的身邊,輕輕地環抱她。

“在寫什麼,寶貝?”

“寫申請書,希望他們早點放你出去。”潔伊回道。

“你急著想離開這裡麼?”

潔伊點了點頭,半天,她又說了一句話:“我很想跟你一起走。”

我的心開始流淚,一個女人自願放棄已經獲得的自由,陪她的丈夫留在牢籠裡,她唯一的期盼就是跟著丈夫一起離開。

——我可愛又可憐的老婆啊,你這般癡情卻換不來這個世界的憐憫,我是一個多麼無情的男人,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堅守什麼,心中那點狗屁信仰,早就應該義無反顧地放下,跟親愛的老婆回家。

“寶貝,我們回家,好麼?”我流著淚說道。

“回——家,回家……”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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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江山時間:1984年。地點:強村。人物:若壬 。事件:若壬喜歡寫村裏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村裏大人物不讓他講這些醜事。幸好,他遇到了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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