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旧时代的人：棺材穿在身上

这两天偶然翻到一本2022年出版的古文新解，其中选了王维写给友人的一封信，前面还在谈论信的主人如何“闲爱孤云静爱僧”，接下来就毫不掩饰地补充道：王维是大诗人、大画家，非常懂得生活的艺术。他又是大官僚，有园林，也有条件营造“艺术的生活”。

我很快想到了学校里那种摇头晃脑教授古文的老头，我就遇到过不少，还不只是在学校里，他们像是从同样的书本中复制粘贴、或者在同一个染缸里浸泡过似的。你要是听惯了这些人说话，也能够明白，他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你也知道他像是在心里连声啧啧，对这种大官僚与大诗人、大画家相结合的生活，有说不出的艳羡。或者有意无意向你传达，以后也要当这样的大官，艺术生活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和前面讲的"闲爱孤云静爱僧"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反倒沦为一种点缀，奢华生活里簇新的一道装饰。

于是合上书才看到，简介里有一行写的是：“引领小学中高年级儿童以及根基尚浅的传统文化爱好者，走上正统的国学门径。”也就是说，这些人最容易受骗是吧。而所谓"正统的国学门径"，或许就是这些被引诱的人坐在一起集体发癔症，憧憬当大官的同时顺便陶冶陶冶情操，而这些早已烟消云散，却好歹留下一笔丰厚遗产的名字，正好用来装点原本乏味的生活。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大人可以，我也可以，只恨晚生了几百年，遗憾不能与诸位把盏席间，欣赏那些照样用来装点当世审美的前朝遗作。人死了，留下的东西即便流传千古，也少不了这样的糟践。

可是细想下来，又觉得这些摇头晃脑的人虽讨厌，可他们解释王维的情况确实不错，他本来就是“大官僚”与“诗人”身份的结合，别人没有的，他都有。正因为这帮人十分清楚其中要害，是必须"有条件"才能"营造艺术的生活"，于是说出这样一番话，表达这样赤裸的艳羡，也就不足为奇了。至此，你也不知该对哪一个更失望了。

只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生活在二十世纪末的人们可以毫不留情地批评宫崎骏：“住在装了空调的东京豪宅里赞美田园风情的荒谬”，但好像就因为并非处于同一时代，你也不能这样去指认一个古人，掺杂着今天的时代情绪，以及变幻莫测的道德标准，批评他住在精雕细琢的园林中赞美田园生活、享有官僚身份却“闲爱孤云静爱僧”是一种荒谬的表达。

但随着时间累积，无数人蜂拥而上、前仆后继的那种感情总算是今天的，你也就不能够继续躲在这个人或他的作品身后，假意做一个代言人，实际上却说着自己的荒唐话，假装自己是数世纪以前的人了。

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庞大替身，自信无法被击败的，这样他才能够安然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公元七世纪。

如果这种"信仰"遭到攻击，他就会尖叫着躺进这副由铜墙铁壁打造的棺材里，要么凭借鬼魂的气息活着，要么就此被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