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岩:向上爬和做女人一样,痛并快乐
本文为“不止身体”专栏文章之一,本文首发于beU Official。
2023年1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第一次尝试攀岩。
在这之前,我知道身边有几位女生朋友正在尝试这件事,并且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对这项运动变得越来越入迷。她们的日常中总是出现“上次攀岩......”或者“明天到底去哪个岩馆爬呢......哦对对对,去换了新线路的那家”之类的对话;在聚会中,她们会在聊八卦的间隙自然地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套在手上并将手掌有节奏地一张一合,问了才知道那是增强指力的小工具;又或者,她们总是真诚地盯着我,小声但坚定地询问“小毛,你要不要来攀岩呀”......
这些细节让我对攀岩这项运动充满了好奇。终于,熬不动朋友们的多次鼓动,我在今年1月31号的下午走进了岩馆。其实那天的前一晚我又写稿写到半夜,第二天的心情主要是“鸽过那么多次这次真的不好意思了再鸽”和“我花了钱!我不能亏!”,对攀岩本身根本没有多想什么。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毫无准备,我在那个下午感受到的“哇!~!wooooooo !!!!!! 妈呀!这也行?!?!哇啊啊啊啊啊!!”的冲击现在回想起来显得更加直观了。飞檐走壁,这是一个亲眼看到才能理解得更深刻的成语。那天,岩馆里经验丰富的人们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演示了这个词:不是电视剧里的五毛钱轻功特效,也不是穿着华丽吊威亚的特技表演,而是多次上下摔打剐蹭之后衣服裤子都看起来灰扑扑的人,一步步(在当时的我眼里)看似轻盈地从地面“飞”到了墙顶。
如果你还不能想象的话,请随便打开一部长臂猿野外生活纪录片,找到它们从一片树林荡去另一片的画面,再把那种自然、轻盈的腾空感想象在人类身上——这就是那天我在岩馆看到的。人类的毛发退化了,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线条在对抗重力时反而会更加明显,很漂亮。经验丰富的攀岩者还能做出许多后来我才知道叫做“动态”或“dyno”的飞跃动作,ta 们腾空把自己从低处送往高处的那一瞬间,我立刻联想到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形象。
我突然意识到朋友们对攀岩着迷是情有可原的。那天,我也没忍住坐在岩馆的地上发了下面这条朋友圈:
当然,欣赏别人的熟练和优雅是一回事,自己上墙又是另一回事。当我第一次四肢离地垂直地把自己挂在墙面上时,虽然岩馆的教练和朋友都在旁边陪着,但我还是觉得“这也太反人类了!” 更反人类的是,教练跟我说“没事,坚持不住就跳下来吧,刚刚教过你怎么跳了”,但刚学过也不能免除心理上对高度的本能恐惧,我总要熬到手握不住了才不得不向下跳。当然,一个没经验的人也不可能在墙上稳定很久,每次我不上不下吊得筋疲力尽实际上才过了十多秒......
第一次攀岩体验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我的两只小臂又酸又痛,朋友扶着我的手腕帮我一寸一寸来回捏了很久依然无法舒缓下来。第二天依旧如此,即使什么都不做,我的小臂、屁股和背也还是隐隐地酸着,但我的心里却莫名有种“下次还想再试一把”的念头。
到现在,8个月过去,我已经累计攀岩了23次,并且固定下了一周1-2次的爬墙频率。
我很快就捱过了小臂过度酸痛的阶段,并发现了其中的技巧。第一次攀岩,当我用力把自己紧紧地扒在墙上时,总会听到朋友们喊“不要锁,不要锁手臂,打直打直”。最开始我非常困惑,难道不得使劲把自己抠在墙上才更安全吗?手臂松懈了难道不会更容易掉下来吗?
多次尝试过后我终于理解了她们的意思:放松反而是减少力量消耗的关键,就好像猴子在树林间游荡时手臂都是笔直的一样,杠杆般的直臂更能帮助身体顺应重力、积蓄力量并最终把自己从一个点送到另一个点。
当我意识到这点以后,我会对每一个第一次尝试攀岩的朋友说“打直手臂的意思就是像猴子一样,猴子就是垂着手臂把自己荡来荡去的”。我也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想想猴子”,这简单的描述听起来不起眼,但对我而言一种对全新视角的身体性尝试开始了:当重力原形毕露,我必须搁置人类经验,想象另一种生存模式。
当双脚站立不再理所当然,我需要偶尔放开其中一只才能去到更远的地方;有些时候,纵身一跃也相当必要,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我常常想象自己是刚开始学爬树的猴子,常常猜测猴子是不是也会随着高度上升而双脚发软心脏打鼓;当然,不能再坚持的情况下,允许自己重新回到原地当一会儿人类也完全没有问题。
20多次当猴子的体验下来,我再也不会时刻夹紧大小臂,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脚是稳固、可靠的,感到累的时候也敢松开一只手稍稍休息再继续......虽然很难用语言说清这整个过程,但这真是极其美妙和有成就感的,尤其是回想去年自己对不同运动的尝试。
如果说去年的我是在广撒网一般地浅尝辄止,今年对攀岩的体验则是一种全情投入的commitment(攀岩中完整地结束一条线的时刻也叫做 commitment),这种投入让我更全面地知晓、更笃定地信任自己的身体。
总之,“想想猴子”成为了我和自己身体的秘密对话。
23次的攀岩,每次都有女性或非二元性别的朋友和我结伴而行,接下来的每一次也都会如此。为了方便,我和常常攀岩的朋友们有一个群,群名叫做“女墙人”,顾名思义,不必多说。
其实,在最开始的几次我还是常常有放弃的念头,因为实在太痛了!
把脚塞进极为贴合收紧的攀岩鞋很痛,吊住某个点往上拉拽自己的时候很痛,用脚尖试图触碰远处的某个点时扯到胯的话很痛,卡在某处尝试多次还是无法再向上时全身都很痛,没抓稳或踩空磕碰到岩壁时很痛,伸手、出脚时蹭到隔壁凸出的岩点时很痛,某条线试了无数次却总是摸不到结束点时心也很痛......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向上攀爬就好似是某种在这个世界上当女人的隐喻。
无处不在的社会性别规范是故意分配给女性的窄鞋,各种难以突破的玻璃天花板把我们卡在原地无法动弹,一旦试图挑战规则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代价,想要打破性别枷锁则更需要反反复复的练习和尝试。但现实是,即使我们已经做出无数努力,有些路依然难以通达。
最痛的是受伤。我在5月底某次攀岩时没有踩稳,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摔了下来。我的左脚在下落过程中狠狠磕到了墙壁上凸出的岩点,以至于我的脚踝迅速肿了老高。痛感弥散、持久,我无法站立、行走,甚至轻轻碰到脚部皮肤都感到难以忍受。
幸运的是,去医院拍片之后的结论是并没有损伤到骨头,慢慢静养就好。接下来十多天里,淤青逐渐浮现、黑化、存续,再悄悄淡出,我左脚踝处的配色一天不同于一天。一个月过去,从每天必须借助专门的坐便椅才能上厕所、洗澡,到可以不用拐杖也能自行下楼;从睡觉时一晚上会被痛醒好几次,到偶尔忘记脚踝受伤这回事......我渐渐康复了。
更幸运的是,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得到了来自女性朋友们非常贴心的照护。在疼痛让我寸步难行时有朋友蹲下来背我,之前受过伤所以有拐杖的朋友立刻把拐杖借给了我,有朋友陪我一起去医院用轮椅推着我上下楼周转科室......刚好也是崴了脚的这段时间,我因为要搬家而备受困扰,朋友们主动帮我找房源、收拾东西、跑上跑下。搬家过渡期,我还在一位朋友家的客厅借住了十多天。
这又让我联想出某种隐喻,运动受伤和康复的过程也非常类似被女性友谊稳稳兜住的感觉。她们不评判,即使她们目睹了我的粗心大意;但她们一直都在,只要我需要,只要我开口求助。
这和我逐渐迷上攀岩的过程也有许多脉络上的一致,是她们的推荐和鼓励让我面对这项运动时好奇盖过了担忧,是她们耐心的指导和毫不吝啬的夸赞让我没有失去兴趣,是她们先于我去做的许多尝试让我相信有些路其实没那么难,也是她们一直一直在所以我更快更放心地放松了下来。还记得吗?放松才是向上爬的关键。
现在,我可以用百分百真心地说,我好喜欢攀岩,我要把它安排进我的生活。我也要把它推荐给更多的朋友们——实际上我正在这么做,我逐渐变成了最初劝我攀岩的朋友,超级主动地吆喝几乎所有人都试试看这项性价比极高的运动。今年,几乎每一个来我的城市找我玩的朋友,我都会问她“你想来一起攀岩吗?”
在我心里,攀岩不是竞技性的,除了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共享的重力,你无须和谁对抗;攀岩也不是技术导向的,你不必先学做俯卧撑或引体向上才能尝试,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节奏。相反,对我来说,攀岩是关系性的,是我和信任的朋友们共度时间的重要方式之一:我非常庆幸有更具经验的朋友,我不焦虑也不嫉妒,而是很感谢——谢谢她们已经走在前面,提前探路,告知我可能的困难以及如何应对。这一点上,向上爬和做女人也是一样的。
其实这篇稿子我拖延了很久才开始动笔,我总是害怕我写不出什么,担心自己不能写得全面,也反复思考到底要写哪些面向。对攀岩我确实还有许多尚不熟练之处,这让我误以为自己没有很多感受。但其实在书写的过程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像星星一样隐在黑暗当中,在我仔细辨认时闪闪发光。
我最近常常梦见和朋友们一起去攀岩,如果套用“梦到讲英文说明这个语言进入了你的潜意识”的逻辑,如果攀岩也算是一种语言,那我欢迎它多多进入我的潜意识,也推荐大家都去试着学一学这门垂直向上开出一条路、和做女人一样让人痛并快乐的身体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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