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我对金老唯一的不满

我是一个资深的金迷。从攥着几毛钱从旧书摊租书的童年，到熄灯之后就着应急灯夜读的大学时代，再到工作后偶尔整个周末或是假日的沉浸，二十余年，我一直在读金庸。对我而言，金庸小说绝不只是一些好看的故事而已，它还启发了我对传统文化的兴趣，更在很大程度上型塑了我成年早期的道德观。所以我对于这位跟我同一天生日、而且同样毕业于法学院的前辈，一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和喜爱。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对老爷子始终不太满意：他的女性角色，尤其是女主角。

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很多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也各有不少拥趸。不过可惜，这些人物里面，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吸引我的。把所有的女性角色都算上，我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而且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在《雪山飞狐》中从他人口中说起的胡一刀之妻。因为是他人叙述，说话人当然不会提她的闺名，只叫她夫人，所以我也姑且只能叫她胡夫人。除她之外，郭襄开朗洒脱，心胸豁达，只可惜在故事里太年少，没能完全展开。如果再要说，也只能勉强算上宁中则和定闲师太了。

我自己仔细地想过，他笔下的女性，很多也各有性格，各有可爱、可喜、可怜之处，为什么我就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为什么我只能勉强列出这几个？我最后的答案是，因为他那些受欢迎的女性角色，只是男人理想中的女人，是符合传统的男权/父权社会标准的“好女人”典范。金老的故事里，除了《白马啸西风》和《越女剑》这两部很是“小清新”的小品之外，主角都是男性，而女主角则无一例外地成为了男主的从属，她们绝大多数并没有自己独立的人生态度和价值体系，有的甚至连性格都是模糊的，只是随着男主在走而已。老爷子从早期到后期的作品，在很多地方都有很大的进步，可惜在这一点上，始终没有看到改变。

让我们从个性最鲜明的那几位说起。可能要说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黄蓉。《射雕》中的少女黄蓉，不仅聪明机敏、智计百出，而且顽皮娇憨、跳脱灵巧，确实是个很讨喜的角色。但在《神雕》中，她的形象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变成了一个囿于礼法、棒打鸳鸯的“面目可憎的中年妇女”。

这样的转变，很多人觉得很难接受。但在我看来，黄蓉的转变在金庸的体系里是逻辑自洽的，它恰好就体现了金庸对女性的认识或者说定位：她在年少的时候，受的是她父亲的熏陶教育，她的自由跳脱，正是承自父亲对世俗礼法的不屑；而出嫁之后，她便转而接受丈夫的那一套价值观念，从试图“劝分”杨过和小龙女，到誓守襄阳城，都是如此。总而言之，黄蓉虽然绝顶聪明，却从来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和价值理念。黄药师在《神雕》里曾叹道：“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这样寂寥的一句讽刺，我每次读到都唏嘘不已。私心里，我觉得这句也是金老自己的叹息，他大概也在惋惜那个顽皮的、本真的少年黄蓉吧。

黄蓉之外，性格最鲜明的大概要数周芷若和赵敏了。尤其是因为《倚天》的男主角长了一张暧昧不明的脸，两位女主的形象就显得更加生动。金老自己在本书后记里面讲，这两位姑娘都很有“政治才能”，继而又很有意思地补上一句：“但政治才能太强的姑娘，往往并不很可爱。”周芷若和赵敏，跟黄蓉一样，本身是有非常鲜明强烈的性格的，可惜无论是黄蓉的聪明伶俐，还是周赵的“政治才能”，在金老这里都不足以让她们有真正独立完整的自我。

赵敏从立志剿灭“叛匪”的元朝郡主，到跟着张无忌东奔西跑，为明教的事情出力，竟然连一点心理纠结都没有——书中写到她的纠结，是因为“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至于什么国家民族，或是她自己曾经“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的理想，瞬间全都不顾了，这已经不仅仅是没有立场，简直不合逻辑。周芷若我觉得金老写得要更负责任一些，至少从灭绝师太临终密嘱、到她后来的转变，各个节点是有交代的，人物的内心也刻画得更细腻一些。但是从她陷害殷离的阴险、到少林比武的辣手，再到后来又突然良心发现，跟张、赵、殷四人其乐融融，就有些莫名其妙。在这二人身上，同样是看不到一个核心的、稳定的“自我”的存在。

金庸在《倚天》后记里还说：“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从这一句话，大概可以看出老爷子对女性的认识。小昭和《鹿鼎记》里的双儿这两个人，可以说是极致的、典范性的“从属”的角色。这二人在书中大部分时候的身份都是“丫鬟”。我相信金老应该不是有意这样安排，但这恰恰是一个极具符号象征性的巧合。两人都是全身心地“属于”男主角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都围绕着男主角，除了“对他百依百顺”之外，可以说几乎没有其他的性格特征和思想意识了。

与此类似的还有小龙女和王语嫣，虽然没有这么极端，但同样面目模糊。金老把王语嫣写成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但同样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她在痴恋慕容复的时候，眼中便只有一个慕容复，论事，她并不理会什么是非善恶，论情，他全然不顾段誉几次三番舍命相救的深恩，就连朱碧二姝被她母亲扣下，她虽然“焦急”，却也并不是出自对二女的关心，只是担心伤残了她们会“对不起表哥”。

小龙女也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如果可以用她在古墓成长的经历把这解释为“天真烂漫”，但她出了古墓之后也算是经历甚多了。金老写杨过，从自幼失教而又天性不羁的少年，到后来在国仇家恨的夹缝中成长，经历内心的挣扎、冲突，终于一朝顿悟，“思路澄澈，心境清明”。他内心逐渐变得清晰和一致的整个过程，做了细致的描写和交代。到后来他迭遭生死大变，又跟小龙女分离十六载，在风陵渡口以“神雕侠”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了。但是为什么同样历经磨难的女主角，在心智上却无法成长？除了认为金老对女性的定位和理解只能到此地步，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金庸的女主角中，有一个人很有写得更为丰满的潜质：任盈盈。读者可以隐约窥见她有一颗自由不受羁束的灵魂，但可惜金老仍是围绕着“她怎么对待男主角”展开故事，对女主的内心挖掘不够。如果说小说的重点在写男主，那么至少围绕着两人的感情，完全可以挖得再深一些。这两个人显然是性情相投的，但金老写两人的感情，盈盈说是看重令狐冲用情至深，“我开始对你倾心，便因……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令狐冲是“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我看到这个总是想骂：“猪阿你！这是以身相许来报恩的节奏吗？”

相比之下，他的胡夫人却让我击节赞叹。胡夫人的故事其实只有寥寥数页纸的篇幅，但胡一刀、胡夫人和苗人凤三人之间的情义，和其中所展现的那荡气回肠的英雄肝胆，却让人回味无穷。胡夫人在丈夫死后自杀殉情，但你丝毫不会觉得她是丈夫的附属，正如胡斐后来所言，他父母二人“互相钦慕”，互相敬重，这是两个独立的灵魂真正的彼此欣赏。

夫人说胡一刀一生所为“都没错！”，要孩子“全学你的好样！”胡一刀与苗人凤生死相搏，同时也推心置腹，而夫人也同样完全地敬重和信任苗人凤，认为当世人物，只推丈夫和苗人凤二人，胡一刀却说：“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苗人凤叹息说除胡之外，世上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答：“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胡一刀这一句话，在我看来是最高的赞美。完全没有什么鼠肚鸡肠的避忌，也没有什么“帮我照顾我老婆”的托付，这说明他心中完完全全地把夫人当作一个平等和独立的“人”。而且，他相信即使自己死在苗人凤手里，无论是夫人还是苗人凤，都仍然还可以全心地信任彼此。故事的发展也确实如此，胡夫人最后选择殉情，正是因为她从苗胡二人比武中看到苗人凤的为人，从而相信丈夫虽然死在苗人凤手中，苗却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养育他的孩子。三人之间这种坦坦荡荡的英雄气概，才是武侠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可惜的是，金老在绝大部分的时候，都不舍得把这种寂寥而壮阔的武侠意境，放在他的女性角色身上。她们无论是柔弱、秀美、顽皮或是伶俐，都只是这种画面里的陪衬而已。然而，在恒久、长存的孤独之中，有这样灵魂相照的温暖而有力的瞬间，这难道不应该是人所共有的情怀吗？

就华语武侠类小说而言，金庸在很多方面或许都是无法超越的。但是任何人都有他的局限，他个人的局限，他的教育和时代的局限。任何的艺术作品，也都无法脱离其所在的时代，和属于那个时代的整体观念。在女性角色这个点上，我觉得当代的一些作者会更令我欣赏一些。比如当代网络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猫腻，在他的《将夜》一书中，就塑造了两个相当出彩的女性角色：叶红鱼和莫山山。

这两个人物并不是女主角，但作者花了大量的心血。叶红鱼摆脱了兄长的阴影而获得真正的成长，莫山山痴恋男主角却仍然保有独立而完整的自我。这两个人物性格上几乎完全相反，一个暴烈决绝，一个温婉沉静，一个似乎可以随时燃烧而迸发出蓬勃的力量，一个却如山河大地般广袤安稳。故事后来的发展，执掌生死的裁决神座刚好对应叶红鱼杀伐决断的个性，而一国之主的身份也极为符合莫山山木讷外表下的胸中丘壑。

不过我最欣赏的，是叶红鱼遇难，莫山山前去相救。在此之前，两人只有一次交集，而且是作为敌人相遇。但当叶遇到她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危难时，她求救的对象，是莫山山。而莫也没有令她失望，叶把性命交在她的手里，而且是用最暴烈的方式坠落，她稳稳地接住了，而叶却连一声“谢”也不需说。这样绝对的信任和默契，在金庸那里只会出现在男性之间，或偶尔出现在男女之间，两个女性角色之间，从来没有过。在《倚天》后记里，金老提到他写这本书，主要是想写“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虽未明言，但潜台词里，他应当是认为这样的情感是只存在于男子之间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在我们这个社会的权力结构中，这确实很多时候都是实情，并因而成为主流的共识。

所以，当我看到猫腻写这一段的时候，很是欣慰。因为文学作品，或是一切的艺术形式，它们之所以重要，除了因为它们可以反映人心，还因为它们也能影响人心——相比于金庸笔下那些女性角色，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读到的，能够创造出来的，是更多的叶红鱼和莫山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