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子春（四）/ 芥川龍之介 》

載著二人的青竹不一會兒便落在了峨嵋山。

在前方即是幽峭深谷的一塊孤高巨岩上縱目瞻望，可見偌大的北斗星幾近從蒼茫天幕的懷抱間跌落，盼與青山共眠。

人跡罕至的深山中一片岑寂，唯有遒勁寒松於身後絕壁間逶迤百轉，碎影婆娑。

正抵達岩上，鐵冠子便讓杜子春在峭壁下安坐，並對他囑咐道：「老夫現下需赴往天庭拜會西靈王母，在我歸來之前，你暫且先於此地靜候。在這段時間裡，你或許會為魑魅所惑，但請你萬萬切記——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能開口搭腔，哪怕是一句話，如若違戒，你就再也無法踏上成仙之道。明白了嗎？即使地坼天崩，你都必須保持沉默。」

「小輩向您承諾，就算性命垂危，我也會依您的指示，緘口不言。」

「有你這番保證，我也就放心了。那麼，老夫去去就回。」

與杜子春告別後，老者又乘上了他那根竹杖，從險阻的群山中扶搖直上，須臾之間便隱於九霄雲外。

此時，杜子春安適地對影燕坐，獨覽渙渙星河。

然而這份寂然並未持續多久。

在一柱香的時間過後，隨著徹骨寒風透進縑衣，一道隆隆咆哮自虛空貫耳而來：「是何人擅闖此地！」

但杜子春謹記仙人教誨，閉口不答。

於是那道聲音的主人更加憤怒地威嚇道：「要是不報上名來，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聞言，杜子春依舊默不作聲。

霎時，某個龐然大物縱身一躍便登上了岩面——這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雄壯碩虎眼冒凶光地盯著杜子春，發著令人喪膽的渾厚嘶吼。與此同時，勁松的枝頭開始劇烈搖晃，一條吐著艷紅蛇信的魁偉巨蟒，正從絕壁的頂部氣焰囂張地步步逼近。

而杜子春卻彷彿渾然未覺眼前凶險，眉間絲毫不動。

面對唯一的獵物，惡虎與邪蟒雖然相互忌憚了一段時間，但最終他們像是達成了共識般，一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地撲向杜子春。

就在杜子春以為自己將要喪命於虎口、葬身於蛇腹之際，這些猛獸卻驀地化作迷霧，消散在春寒料峭的夜風中。在這空落落的處所中，僅有山崖邊上的松枝寂寥地擺盪著。

見狀，杜子春重振心神，繼續沉靜地等待著下一場的試煉到來。

不多時，狂風四起，當如墨般漆黑的烏雲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洶襲來時，黛紫列缺劃破玉宇，雷霆巨響轟動九天，滂沱陵雨倒瀉銀漢，然而這副異象並未讓杜子春萌生退意，他依然臨危不懼地坐在原地，神色自若。

似乎欲使峨嵋山一舉覆滅般——風瀟雨晦間，無止盡的磷磷電光星馳而至。

就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近乎瓦解杜子春的心智時，從激盪的重重黑雲中，一道赤紅的火柱直往他的天靈蓋劈下——他不假思索地捂住了雙耳，伏倒於地。

待他再度睜開眼睛後，便發現夜空仍舊清朗，遠處山巔之上的北斗星也依然璀璨。他終於意識到方才的風暴與先前所遭遇的猛虎、巨蚺相同，不過只是魑魅趁著鐵冠子不在，而對自己施加的一種幻術罷了。

想到這裡，逐漸回復心態的杜子春拭去了額間的冷汗，重新端坐在岩上。

不料，此刻變故再起。長吁尚未散盡，杜子春的面前又出現了一位高約三丈，身穿金甲的神將。

這位面容肅穆的神將逕直用手中的三叉戟指向杜子春的胸口，嗔怒道：「哪來的後生！這峨嵋山自盤古開天以來便是吾之居所，豈容你小子效仿那大觀園的劉姥來去自如——哼、竟敢孤身前來，你必然不是泛泛之輩。如果想保全小命，就老實地回答我，你究竟意欲何為！」

然而杜子春即使面對神將的斥問也依舊謹遵老者吩咐，隻字不提。

「還是不開口嗎？真拿你沒辦法，那麼就讓我的從屬們把你千刀萬剮，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吧！你覺得如何？」語罷，神將高舉刀戟，朝著遠方的天際示意。

刹那間，玄黑的天幕裂開一道縫隙，無數的神兵如浮雲般黑壓壓地遍佈了天際，他們手中的瓔槍、橫刀無一不散發著森森寒芒，已然蓄勢待發。

見到這等驚人仗勢的杜子春幾乎都要叫出了聲，但在憶及鐵冠子的話語後，他還是將內心的軟弱強壓了下來，一聲也不吭。

見狀，神將愈發怒不可遏：「頑強的傢伙。既然你始終不願開口，就休怪吾心狠手辣了！」說著，他手中的三叉戟冷光一閃，俐落地貫穿了杜子春的胸膛。

接著，神將發出了足以轟動峨嵋山的快意長笑後，就此雲消霧散，而眾神兵也隨著習習谷風夢回南柯。

北斗終究有幸醉臥岩表，寒松乍然煢煢伶仃飄搖。

唯獨氣絕身亡的杜子春仰天平臥，還似逐著他的神仙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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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來源：青空文庫／杜子春／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