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魚餌 / 梅崎春生 》

粉紅泡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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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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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仍會偶然憶起那些孩子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確實是從我的餌箱中偷走了魚餌。

那已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當時,各地狼煙四起。

明明處於戰爭中,男人們卻普遍醉心於到防波堤釣魚的嗜好,而我也不能免俗,與近十人左右的防波堤常客一同垂釣,間或也會有偶爾出現的釣友、散客,甚至是內行的漁夫加入我們的行列。

那些漁夫用大阪方言交談著。他們先前在隸屬九州的某個海灣捕魚,於我們而言是外鄉人的身分。

簡而言之,由於我們本地的漁夫已經占據了漁場,而這些因某些原故而移居至此的外來漁夫們又不能夠負擔起購入船隻的費用,是以只得在這個防波堤打漁維生。大致的緣由就是這樣,我沒有再深究他們為何要來到這裡。

他們一行人不僅衣衫襤褸,態度方面也很粗野,獨特的大阪方言反倒助長了這種野蠻的印象,使我產生了一種我們這些防波堤的常客被其敵視的感受。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會撿拾防波堤礎石上的魁蛤。即便是像四月、五月這樣海水寒涼的季節,這些漁夫們也能輕易地潛入水中,如扁口魚般展平身軀,下沉到深處,然後在兩、三分鐘後浮出水面。

他們偶爾也會拿起釣竿,成為垂釣活動中的一員。透過這些行家的做法,我深刻地體悟到了業餘者與專業釣手之間的差別。

也就是說,漁夫的一切行為都是建立在合理的考量之上的,他們只會在天候和潮汐狀況良好的時候才會放線垂釣。而作為業餘者的常客則截然相反,為了享受與游魚較勁的樂趣,他們會特地選用纖細的竿子,或是明知沒有必要,卻照樣使用搭配了捲線器的魚竿——或許這算是一種頹廢吧。相較之下,漁夫們無論如何都要捕到漁獲的的做法就顯得格外醒目了,我想兩者的差別在於能否藉此謀生吧。

此外,漁夫們在體格方面更是異於常人。他們的皮膚呈赤銅色,四肢尤其發達,渾身散發著孔武有力的氣場;反觀我們這些不論是年長的還是年少的釣客,盡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因為戰爭的緣故,健壯的男人們幾乎都被徵召到兵隊、工廠等場所勞動了。於是能夠在這種特殊時期裡悠哉釣魚的,就只剩大病初癒的患者們了。

我就是這樣的例子。

「既然胸悶痊癒了,不如進行些釣魚之類的休閒娛樂,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在出院前,親切的醫生向我建議道。

我不清楚那些孩子是哪位漁夫的子嗣,但只要是個明眼人就不難看出他們釣魚的功力著實高超,總是收穫了比我們這些釣客多上兩倍、甚至三倍的漁獲——可謂是專家級別的釣手了。

雖然外表不修邊幅且使用著簡陋的釣具,但他們往往都能大豐收。

與體型相較,那兩人的頭顱比例偏大,看上去就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此外,他們的樣貌十分相似,應是兄弟無疑了。

據我目測,哥哥的年紀莫約十二、十三,而弟弟大概是十歲左右吧。

也許是在七月的季夏——那時岩魚已然去往遠方,緊接來到這片海域的是日本真鱸、青沙鮻、竹莢魚、蝦虎魚等常見的魚種。偶時還會有大量的鯔魚群逐流出現,導致釣起魚來很容易,但一低頭卻發現餌料不足的緊急狀況。

我通常使用的餌料是集魚劑和沙蠶的組合。雖然用巖蟲作餌更為合適,但實在難以入手。順帶一提,附著在防波堤上的黑梅貝肉儘管最受魚類歡迎,可是這些"上等貨"早已被其他釣客給撿光了,因此,沙蠶成為我唯一的選擇。

隨著度過每一日的垂釣時光,我逐漸淡忘最初對於沙蠶的不情願的將就,開始喜歡上這種生物。所謂的沙蠶,其實就是與蜈蚣相似,且全身通紅的蟲子。只要見慣了牠的樣子,便能品味到從沙蠶的姿態中散發的、宛如婀娜女體般的妖嬈。

每當看見從魚餌店買來的沙蠶個個神采奕奕,便足以令我喜上眉梢,為此歡欣鼓舞。在把顫抖的沙蠶用釣鉤串起的過程中,我意會到了無以名狀的快感。

話說回來,那日烏雲密布,海面黯淡無光,似是驟雨將至的預兆。

我面朝大海垂釣。

根據天候的變化,可分成在防波堤的外側及內側的釣法,當然可釣到的魚種也有所不同。那天因為在外側釣魚的效果較好,所以眾人都將釣竿伸向那一邊。

那些孩子或許是用光了餌料,所以才會時而到處查看別人的魚籠,時而盤坐著眺望海面,無所事事地虛擲光陰——就在我正想換餌,而望向一旁的餌箱時,我才赫然驚覺大部分的沙蠶已然不知所蹤。

本應還剩十幾條才對啊,然而當時卻僅有兩、三條沙蠶可憐兮兮地掛在了餌箱的邊緣。

被偷了!才意識到的我迅速環視四周。

那些孩子正坐在防波堤的內側,年紀較小的弟弟似是在意我的反應而悄悄回了頭,於是我們的目光瞬間就對上了。突然間,面露怯色的他不安地移開了視線,隨後微微挨近了哥哥身邊。而他的哥哥只是垂著釣線,沉默地注視著浮子。

這對兄弟方才分明沒在釣魚,而是到處晃蕩、望著海面放空!

從那位盯著海面的哥哥僵硬的側臉來看,絕對是被我的視線給逼得喘不過氣了吧。我壞心眼地觀察了他們好一陣子。

話說不久前我身旁確實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只不過當時沒多留意——仔細想想,那應該是非常輕微的腳步聲……

這樣啊,原來是為了偷魚餌所以把弟弟當槍使啊,我猜測著事情經過。

在得出結論後,我立馬站了起來,此時的弟弟仍頻頻向我側目。

我收起釣竿,做著返回的準備。把餌箱放進魚籠後,我從草帽中取出煙草和火柴點了根煙,接著不緊不慢地步向那些孩子。

當我走近時,那兩人突然變得張皇起來,他們刻意迴避我的視線,那位弟弟的表現尤其明顯,他扭過頭,意圖藉著瘦小的脊背來掩蓋住自己恐懼的神色。

小孩餌箱中的活餌相互纏繞著,無論是形狀還是大小都與我丟失的沙蠶毫無二致。

此時,小孩的浮子突然有了動靜。

“喂,有魚上鉤了。”

話剛到嘴邊,我又將這些話語吞回肚裡。

兩兄弟中的哥哥並沒有打算提起釣竿。他只是靜靜地等著浮子停止晃動,然後才緩緩地拉起竿子。在線的末端,僅剩下銀白色的魚鉤。

鉤上的餌食被奪走了。

“笨蛋,振作一點啊!”

雖然想這麼說,但我果然還是說不出口。對方顯然已經不知所措,但在另一層意義上,我的內心也同樣七上八落。

那道意識猛地使我有口難言。

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著岸上筆直地走去。

防波堤隨著接近岸邊而逐漸變得更低。

由於正值滿潮時段,是以冰涼的海水持續漫上我的膝頭。在破浪前行的同時,我感到越來越無法釋懷。

是不甘自己的尊嚴被孩子們小瞧嗎?
抑或是對孩子們偷竊的行徑感到不齒?
還是說,難以容忍那個在當下臨陣脫逃的自己?
以及在眾多的釣客之中,他們為何要選擇我作為下手的目標呢?

思考這些問題實在讓人很不愉快。

要是向同伴們傾吐這些煩心事的話,我灰暗的心境也許可以獲得改善,可惜的是那時候我總是獨來獨往。原本就不擅言辭的我在那段時期顯得格外陰鬱,甚至在防波堤上也從未與其他釣客進行過交流。

在那之後過了一週,天色依舊晦暗。

或許是因為潮汐狀況的差異吧,和先前的日子迥然不同,這次的漁獲量寥寥無幾。

我從早上開始就沒什麼收穫,只是一味地枯坐著。期間,幾度卡在岩縫中的釣線報廢了好幾條。直到用完午飯,我的魚籠也仍然空空如也。

我正想著今天的垂釣就到此為止了吧。

接著,就在回首之際,我瞥見了那些孩子。和上次一樣,兄弟二人並列著齊齊眺望海面。

當時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偷偷將自己的餌箱拉到了身旁。然後,在下個瞬間,我又開始對自己的做法感到氣急敗壞,先前的焦躁再次湧上我的心頭。

我不經意地哼了一聲。

“既然如此,今天就由我主動分給那些孩子魚餌吧。”

這樣的念頭在我的腦中一閃而過。

反正我已經要打道回府了,剩下的沙蠶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沙蠶這種生物啊,如果不給牠合適的生存環境,牠就很難活到隔天。

我站起身,提著餌箱毅然決然地走向正在觀海的兄弟倆。

聽見腳步聲後,兄弟倆轉過了頭。接著,他們的表情突然變得警惕起來。像是為了保護怯懦的弟弟,哥哥擺起了架式,他銳利的眼神中蘊藏了足以使我動搖的決心,氣勢很是凌厲。

「要給你們一些魚餌嗎?」

我原本是想若無其事地送出餌料的,但或許這對兄弟從我的語氣中感受到了其他弦外之音。

「魚餌用光了吧?不需要嗎?」

孩子身旁的餌箱已經空了,底部僅剩少量的泥土乾巴巴地凝結成塊。

哥哥的警戒心越來越高了,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我,我這才注意到這個孩子有點斜視的毛病。而弟弟的表情也在逐漸走樣,變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他眼裡閃爍著淚光,難堪地咬著唇,楞是不願哭出聲。

我愈發對自己魯莽的想法感到後悔莫及,而如今就算欲抽身也早就為時已晚——此時的我簡直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不想要魚餌嗎?」我試圖擠出一絲友好的微笑,但在孩子們的眼中或許很是不倫不類吧。說著,我將餌箱遞到兄弟倆的眼前。

遽然,哥哥堅定地回絕道:「不要!」

於是我再接再厲道:「這樣啊……可是我已經要回家了,剩下的魚餌丟了也是浪費,所以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就把這些留給你們——」

我話音未落,「不要!」那位哥哥再次出聲。

與此同時,他的弟弟也咬緊牙關:「不需要喔。」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這次,不似先前劍拔弩張的氛圍,哥哥的語氣和緩了許多。

「是喔……」即便如此,我還是有些尷尬。

在與兄弟倆面面相覷後,我舉起事件源頭的餌箱,將裡頭的沙蠶盡數灑往大海。

此時此刻,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凝聚在那道方向。

相互纏繞的紅色沙蠶形成一個整體,跳進了碧綠的海洋,她們緩慢地舒展著身體,優雅地綻出數條赤紅的花樣,她們時而平伸,時而卷曲,最終於海底落下帷幕。

待那抹紅艷從我的眼前消失後,我就沒再理會那些孩子了。

在沿著海岸走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我不斷地對那瘦弱的兄弟倆的家境做出種種猜測。

比如說,那些孩子的父親已經不在了,現在僅有母親一手將他們拉拔長大。那麼他們所釣的漁獲是否對家庭的經濟狀況有著重大的貢獻呢?之所以總是用盡所有的魚餌,難道也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金錢去購買充足的餌料嗎?

然而這些可能只是我自以為是的多愁善感。也就是為了避免現實中的摩擦,而選擇秉持所謂的阿Q精神。

自從那天以來,我的垂釣地點便從防波堤轉移到其他的場域了。

是以,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些孩子。

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了,如果那對兄弟還活著的話,現今也過二十歲的年紀了。

就如同我經常憶起那些孩子一般,那對兄弟也會想起我嗎?

假使他們尚未忘卻這件往事——

時至今日,只要想起倒映在他們眼中的自己的言行舉止,我仍會感到無地自容,再一次被那個時代的憂鬱所籠罩。

不過,當時在碧綠的潮水間浮動的紅色沙蠶的倩影啊,著實美得不可方物。

我很少見過這般絕妙的風物。

正因為有這樣一個美麗的休止符,我斑駁的記憶才能獲得些許的救贖吧。



—————全篇完—————

※ 我是粉紅泡泡水,本文中文翻譯內容僅作為個人學習使用,還請讀者們多多包涵,謝謝!

原文來源:青空文庫/魚の餌/梅崎春生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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