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聚于震后的摩洛哥：顽强的乡土建筑与被祛魅的水泥屋

7 月 25 日

不是砖石房屋就容易损坏，也不是水泥混凝土就足够强大——一切材料都取决于在什么环境下使用，如何使用。3000个需要重建的房屋，哪怕只有1户家用了本地的材料和技艺，它就可以作为一个极好的示范——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村里的乡土建筑比自家水泥屋更宜居。

2年的纽带，可持续社区建设的现在

2022年9月摩洛哥阿特拉斯山脉旁的Ourika 村落里，我以生态建筑公司 Eco-Tabinnayt 实习生的身份，在瑜伽静修处 Bab Zouina栖居了一个月。那里不仅是我的可持续生活探索之旅的起点，也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超越语言，文化的爱与连接的，地球另一端的家。

在那里，只有少数人会讲英语，大部分本地人是用摩洛哥阿拉伯语或是柏柏尔语交流。然而，摩洛哥人的热情和我的笑容穿越了语言的屏障，我跟本地的员工们从最开始的礼貌相待，到最后的热情拥抱，亲吻，一起做饭，练瑜伽。——《遊牧者計畫｜通过循環型遊牧，回饋環境/社區/自身的永續棲居探索》

在获得了游牧者计划资金的同时，我收到了2年前同在 Bab Zouiya 的主理人Karim 设立的生态土方建筑公司 Eco-Tabinnayt 实习的建築学生 Konga 的好消息：他将在7月初于 Bab Zouina 举办生态建设 Eco-Construction 工作坊，8天时间教授土砖，夯土墙，泥土抹面等技术，以此新建一个小仓库。他邀请我来参加与帮忙。

看见志同道合的朋友开启了如此激动人心的项目，我欣然决定以此为契机7月前往摩洛哥探望家人们。

重逢的那天是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从车门中探出头，空气来自两年前熟悉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沙漠中的绿洲，夹杂着水与沙与摩洛哥茶的香气。

与Bab Zouina家人团聚瞬间

令人喜悦的是，没有任何家人因为我发型和服装的变化无法认出我——大家都激动地与我拥抱，用双方仅有的互通的英语和阿拉伯语词汇与肢体语言表达互相的想念。

Bab Zouina 的创始人Karim是一位出生于黎巴嫩的企业家和慈善家，母亲是德国人。童年时期因贝鲁特内战成为难民，后在瑞士接受教育。他将他的前半生奉献给了推动阿拉伯世界的可持续发展，并在90 年代帮助创立了非政府组织 Sustainable Business Associates，将可持续发展的概念带入商业世界，通过会议和案例研究将环境意识带入了以前被认为是不可动摇的领域。

但是，在这个领域投入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自上而下地尝试影响整个行业的过程中，Karim 也对其中的存在的虚伪与标签化感到沮丧。2015年，他决定转变方向，离开瑞典到他的第二个家乡摩洛哥——他青年时期在摩洛哥背包旅行时爱上了这个国家——在 Ourika 山谷中，以自下而上方式，整合和联系自然、本地社区和身心健康。

在 Bab zouina 全职工作的都是本地员工，每个人都对 Bab Zouina ——自己的第二个家——充满了爱，为摩洛哥文化感到自豪，并对来访的所有人提供最热情的服务。

我相信，厨房是一个家庭乃至社区的心脏。在 Bab Zouina 栖居的期间，和喜欢待在阳台、泳池、屋顶的其他来访者不同，我最喜欢拜访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厨房——在这里，女孩子们在一边谈笑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娴熟的准备丰盛的摩洛哥料理；园丁们路过也总是停留几步，聊天或者喝上一口摩洛哥茶。厨房是聚集人们的中心。

厨房前的矮桌旁是家人们用餐，娱乐的场所。每次路过厨房，大家都盛情邀请我加入其中，分享他们的食物与游戏——一起打我仍未理解规则的扑克牌，用面包瓜分 Tajine 里的煎蛋。

白天在花园里打上照面时快乐地互相呼唤“Al Hamdoulillah”，傍晚微笑目送他们换上便服骑着小电驴或者走路回家。哪怕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陪伴本身就是家人之间最温暖的联系。

地震后的变化

2023年9月8日，一个晴天霹雳的新闻降临：摩洛哥 6.8 级浅层地震及其余震造成 2,900 多人死亡、5,500 人受伤。地震严重损坏了马拉喀什古老地区，并摧毁了阿特拉斯山脉的几个偏远定居点。
震源离我家人们所在的 Ourika 村，如此之近。
恐惧笼罩住我的全部思绪，我赶忙用 Whatsapp 联系所有我的家人们——万幸的是，大家都平安，只是村里和山上的柏柏尔族村落损坏惨重。——《遊牧者計畫｜通过循環型遊牧，回饋環境/社區/自身的永續棲居探索》

幸运的是，Bab Zouina 的所有建筑都经过严格的构造设计，每一面墙都有60厘米厚，施工水准也很高，所以构造部分基本没有损伤。

只有最古老的石头建筑有所受损，主要出现在中庭的瓦片屋顶和石拱上。

这栋石砌建筑的2层石墙因为破损，更换成了木结构的开放阳台。

除了因地震而改变的部分，Bab Zouina 在两年内也变化了不少。最令人开心的是终于看到了两年前参与设计和施工的新 Shala 完工的模样。

震后受灾报告

2023年9月8日的地震的受灾范围有200平方千米，一共有近16000个房屋受损。地震发生后 Karim 马上设立 Ourika 救援基金，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汇款帮助重建。Karim 创立的生态建筑公司 Eco-Tabinnayt 一直致力于传统的泥砖建筑技术和手工艺，参与过他们的项目的我十分相信他们的技术与执行力，于是我用 PayPal 进行了远程的捐款。

2024年6月，在我实际重访摩洛哥之前，我就收到了消息，了解到 Karim 已经完成了用收集到的汇款进行的重建。

Ourika救援基金报告 - 2023年9月至2024年5月
2023年9月8日发生的地震，其震中位于Ighlil和Ijoukak地区（距Bab Zouina直线距离40公里），随后Ourika救援基金作为一项私人倡议成立。该基金旨在帮助重建Bab Zouina周边村庄，特别是Douar Sbiti和Douar Aguelmous村中因地震受损的房屋。该筹款共筹集了70,000欧元。
受益人是通过实地考察确定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标准：
1 房屋部分损坏且无法居住，但不符合国家援助计划对严重损坏或被毁房屋的补助条件（分别为140,000迪拉姆和80,000迪拉姆）
2 家庭居住在Bab Zouina周围的村庄，即Douar Sbiti和Douar Aguelmous
3 低收入家庭，无力进行维修
总共有43人受益，包括当地清真寺。主要工程包括：- 加固因地震而削弱的结构- 裂缝密封- 重建某些墙壁- 整体家居改善- 翻新内外墙面
一位生活条件艰苦的受益人获得了一座新的小房子，用以替换他随时可能倒塌的泥房。
工程使用的材料是这些建筑物原本使用的传统材料。
70,000欧元在8个月内全部用完。我们没有直接向受益人发放现金。Eco-Tabinnayt购买材料，雇佣必要的劳动力并监督工作。每周都会记录43个项目中每个项目的支出。项目的财务和技术管理由Eco-Tabinnayt免费提供
值得注意的是，建造的小房子预算为12,000欧元，几乎与国家为被毁房屋提供的补偿金额相同（金额为140,000迪拉姆）。平均而言（不包括小房子的建造和清真寺的工作），每个项目获得约1,400欧元。
修复的43座建筑约占Douar Sbiti和Douar Aguelmous村庄中地震损坏建筑的30%。这43所住宅涉及约250名居民，他们现在拥有了安全可靠的住所。

地震过后，Bab Zouina周边村庄幸运地躲过了最严重的灾难。特别是Douar Sbiti和Douar Aguelmous村，无人伤亡，房屋损坏程度也远不及阿特拉斯山脉震中地区那般严重。然而，这看似幸运的境遇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由于房屋损坏程度未达到国家援助计划的标准，当地村民无法获得重建补助。而这些村民自身也难以承担修缮费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所以，当我收到Ourika救援基金的报告，看到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切实地帮助到了每一个需要援手的村民家庭时，内心涌起一阵欣慰。

从资金使用报告附录的图片中，我可以观察到，地震后除了较薄弱的承重墙上产生的裂缝，更多是墙体和抹面的不和谐导致的结构分离、剥落。这一点在实际探访 Douar Sbiti 村庄的灾后状态中也得到了证实：传统的砖石结构的土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脆弱，在地震中产生裂缝的极少。但是用了水泥的新建筑却出现了各种问题，尤其是混合了水泥抹面和传统土墙的房屋。

泥土是一种会呼吸的材料，因此如果使用了水泥抹面等不透气的人造材料，它们就会因为想要呼吸而拼命分离——想象一下自己被塑料袋包住脑袋的感受。

村中最高的建筑是这栋百年历史的清真寺，它的砖石结构部分完好无损，只有塔尖的水泥抹面在角落剥落了。它再次证明了传统的乡土建筑本身极高的抗震能力。

除了附近的 Douar Sbiti 村，我还再次拜访了距离一个小时车程的，拥有800年历史的柏柏尔村庄 Tizi n'Oucheg。这是对我意义重大的地方，我很开心的发现，尽管由于 Tizi n'Oucheg 位于海拔 3000米的深山中，黏土的缺乏导致建筑多为原始的干砌石结构，但柏柏尔先人精湛的垒石技术让他们的房屋反直觉的极其顽强——在地震中受损的房屋很少，并且无人伤亡。

这次地震后的探访经历让我意识到，不是砖石房屋就容易损坏，也不是水泥混凝土就足够强大——一切材料都取决于在什么环境下使用，如何使用。

虽然砖土相比起竹木房子的框架结构，耐震能力有着天然的劣势。但是认识每一种材料的限制和长处，以及其他元素在耐震设计中的影响，就是超越对材料二元论断的浅层认识的第一步。

广域灾后重建中，乡土建筑遇到的阻碍

摩洛哥的国王在地震后发表演说，其中告知地方行政部门灾后重建的指导方针为多使用本地材料。这是因为在摩洛哥，没有达到能负责如此大面积重建项目的建筑公司，政府也没有足够的财力拦下重建的重任；结果，对于受损情况严重的房屋，政府采取直接发钱（8万到14万迪拉姆）的措施，让居民和村集体自行委托获得了国家批准的建筑公司或设计事务所进行重建。

立志于重申与推广乡土建筑的建筑师 Khalil Morad 也获得了批准，但是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却发现困难重重。在最初的探访和调研中，85%的村民都想要重建为水泥混凝土建筑，自行屏蔽掉推广乡土建筑的事务所。并且有历史800年的村庄，震后为了重建成新水泥房屋，被极其粗暴的方式拆解并填埋，阻塞或污染了当地水源。然而，水泥不仅价格昂贵，是本地材料的5倍价钱，而且根本不适合当地白天40度晚上零下15度的巨大温差和气候。

Khalil教授在工作坊中分享灾后重建的经历

尽管如此，水泥混凝土建筑作为“现代，城市，富有“的象征，还是吸引着山里的村民。

“我们就光看看自己周围，有多少人还住在土房子里？想象一下，深居在山中无法接受教育的村民们，只是在每周下山去马拉喀什的集市上售卖农作物的过程中，亲眼目睹城镇日新月异的变化，一座座水泥建筑拔地而起……你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吗？” Khalil 教授无奈的说道。

但是，水泥屋不仅不宜居，不可降解和回收利用，对生态系统造成极大破坏，它更代表了本土技艺的失传。在乡土建筑已经沦落为“小众，传统，另类“的今天，其建设成本却不低，根本原因在于本地工匠的稀缺。

利用本地材料的乡土建筑的成本，20%花在材料，80%花在技术工匠上；尤其是石匠作为珍稀物种，连深耕于生态建设的Eco-Tabinnayt 也很难找到。对比起来水泥混凝土，技术含量不高，只需两三人便可以操作整个建设项目，所以80%预算是在材料上。

所以，哪怕现在花费同样的预算，让技术传承下去，几年后成本就会大大降低。”我们不仅是在帮助重建，更是在传授技术。“

Khalil 教授奔波在说服村名用本地材料重建房屋的道路上，做着吃力不讨好的志愿工作。全员参与制的村集会上险被埋没在500个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海洋中，而15%愿意用本地材料重建的村民的想法也一天一个变化——今天答应了，地基还没修复，就屏蔽掉 Khalil 去委托水泥建筑公司；拆分合同，委托更便宜但粗暴的拆除公司，将所有本来可以再利用的建筑材料一股脑全扔进河里。

尽管如此，Khalil教授还是以积极的心态去对待这份事业。“3000个需要重建的房屋，哪怕只有1户家用了本地的材料和技艺，它就可以作为一个极好的示范——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村里的乡土建筑比自家水泥屋更宜居。只要能从中“救”下100户房子，5年后人们的想法就会因此产生变化。这肯定是值得的。”

Khalil教授负责的乡土建筑重建房屋中，一起帮忙建设的小孩子 Credit: Khalil Morad

结语：以灾难作为改变的契机

这次与摩洛哥的朋友重逢，我感受到了许多变化中的力量。Konga 比起两年前我们同为实习生时，积攒了许多实际建造的经验，半年以来奔波于灾后重建的项目后更是都多了一份稳重与老练。

自然灾害是一场检验，是将人类从自恋的生产活动中不断拍醒的进程。现在日本的建筑抗震性能如此高，100年前却也曾是损伤惨重的情形。但是，日本建筑界一直不断总结地震经验、改进抗震设计方法和加强法律规范。

1923年关东大地震震级为M7.9，Ms8.2的关东大地震，房屋全毁约13万户，烧毁45万户；死亡10万人，受伤10万人，失踪4万3千人……那场重大灾害促使日本加强了对建筑抗震设计的研究和法规的制定。1924年《市街地建筑物法施行规则》修订，引入了耐震设计；1977年"耐震诊断基准"的制定，其用于评估按旧设计规范建造的既有建筑物的抗震性能……每次重大地震后,日本都会对现有规范进行评估和更新。

在工作坊中，建筑结构设计师 Ahmed Koutous 告诉我们，摩洛哥现在还没有针对本土自然材料的抗震设计规范，导致自然乡土建筑无法申请保险，很难获得建设批准等等问题。法律规范的不充足也间接导致了人们倾向选择水泥混凝土这种方便计算和掌控的殖民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