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翻身

以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小孩。

剛開始發現孩子有問題時，他大概才一歲半。

如同每一位新手父母，看到自己長得白白胖胖的孩子，我對他有一種幻想，想像著，以後他能成爲一個健康有用、甚至在社會上有優秀表現的人。

這個粉紅泡泡，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年，就在我眼前『啵』一聲，爆破了。

所有遇到的法國醫生都告訴我，自閉症是很嚴重的殘疾，一輩子治不好。甚至還有位自閉症家長，曾經和我分享，他的孩子到了十五歲還要穿尿布。

那時，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我的小孩，如何能在人生一開始，就被下了毒咒，判了死刑。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

有好幾年時間，我幾近是以虐待自己的方式去尋根究底，去找出各種發生自閉症可能的原因。

是我在懷孕期間沒有照顧好自己嗎？是我對微波爐使用不當，吃到了塑化劑？我在電腦前工作太久，吸收了太多輻射線？是我在尖峰時間開車上下班，精神緊張，在體内生成了酸性毒素？是我沒有吃夠綠葉菜，身體缺乏葉酸？是家裏刷油漆，吸到了化學毒素？又或者，是不可控的因素：遺傳？

説到遺傳，因爲我不認識失散在中國的父輩家族，所以無從考證。也正因爲如此，我吃了幾年被冤枉的悶虧，被指控自閉症的遺傳可能來自於我的父輩家族。還好，後來我的冤屈不洗自白，因爲我小姑也生了一個自閉症兒子。　

當年，如果只有背黑鍋，那也就罷了，竟然連我自己的家人，也將我生到自閉症小孩一事，拿來當笑柄。

一年暑假，我帶著兒子回了台灣。我哥開車帶我去代書處辦理房屋過戶，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哥邊開車，邊跟我聊：「誰叫你們夫妻倆都太聰明了，才會『負負得正』，生了個自閉症兒子。上天到底是公平的，人一生中總有個什麽不順利的，比如説我，是失業，大姐是生不出孩子，而你，是生到個『故障』的，這樣比較起來，我還更情願工作不好，但有兩個聰明健康的小孩。」

我很驚訝，竟然能從自己親哥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原來，我生到自閉症小孩，可以讓人覺得心理平衡一些，讓那些羡慕嫉妒恨的親戚們，鬆了一口氣。

自此，我知道，我不能再隨便告訴別人我兒子的事，以免讓中華文化中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在我的家族中被發揚光大。

有一天，和幾個法國同事在一張桌子上吃午餐，其中一個同事問：「你小孩好嗎？」我心想，我不能和家裏的人談這個問題，總可以和同事談吧？！我說：「哦，他被診斷出有自閉症。」沒想到，話一落句，頓時刷成一聲寂靜，然後我就看著同事們，尷尬地換成了其他的話題。

順便解釋一下，那時一般法國人對自閉症的瞭解，落後世界上其他國家四十年。他們所認識的自閉症，是那種重度自閉症，他們腦袋裏對自閉症兒童的想像，是坐輪椅、沒事撞頭的多重障礙兒童。也難怪，當我説出我的孩子患有自閉症時，他們的反應竟是如此尷尬。

當時的我還年輕，缺乏社會經驗，我不曉得，説出自己的問題會為別人造成「精神負擔」，尤其是在工作場合。但現在我完全可以理解，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沒有人願意聽到像我家這樣悲慘的故事，也沒有人有多餘的心思來關心這樣複雜的事情。即便遇到有心人，他們也給不出建議，最好的情況是給點「精神麻醉劑」，比如「孩子長大就會好了」這種。　

在之後的幾年裏，我閉口不談小孩的事。即使有人問起，我也只會「嗯嗯、啊啊」，然後回答「一切都好」。　

到了兒子稍微大點時，有一天，我在千迴百轉的地洞裏發現了一道曙光。那道光，來自於他對鋼琴的專注與癡迷。

我想，天無絕人之路，人活在這世上，好説歹説，總有一定的價值。即便兒子不會講話，其他部份也有很多不靈光之處，但起碼學會音樂以後，可以為自己發發聲。畢竟，人一生中若能精通一樣東西，就已經不虛此行了。自那以後，我全心全意地支持兒子學鋼琴，儘管，我們夫妻倆對音樂一竅不通。

自從有了追求的目標，人生變得有希望起來。

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兒子的功底深厚了，認識我們的人也多了。漸漸地，有人自動會來關心我們，希望我們出來作見證，認爲我們的故事足夠勵志。　

有一天，我收到音樂學院的邀請，校方希望我和兒子一起上臺做見證，鼓勵另類教學。當我站到講臺上，手上握著麥克風，看著臺下的兩百多餘人，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故事說出去了，不用再顧慮其他。　

此時此刻，我們不再是悲慘世界裏的人，也不再是別人嘲笑的對象，我們是另類族群的大使，正在為同一條船上的人發聲，讓世界為我們多做一份努力。　

如今，我非常樂意告訴別人，我有一個自閉症兒子，他教會了我什麽是耐心，什麽是寬容，什麽是不求回報，什麽是不與人比較。因爲他，我看到了世界的單純，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發自初衷的愛與接納。這些普世的價值，我想我從一般正常小孩身上是學不到的。　

今天，我們的日常仍舊汲汲營營，想方設法過著與正常家庭一般的生活，但我們卻沒有被自閉症擊垮。相反地，過去與自閉症抗爭的經驗，形成了我當下的智慧資產，而且反轉成我工作上的優勢（我曾經差點丟了工作）。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自閉症家庭都有我們的運氣，但是我十分願意將我們的經驗與之分享，讓和我當年同樣迷惘的家長，至少有機會在情緒上找到一些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