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 02 相见恨晚、恨早以及正好
唐公馆的确不同凡响,超过一千平米的大花园,以一丈高的铁栏杆作墙,墙内还植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冬青树,既无碍通风,又使外人难以窥园。在唐府管家的引领下,钟少德第一次进到这所深宅大院中。
公馆别墅是典型的法式风格,大理石外墙,三层楼高。钟少德早做过预习,这座豪宅中总共住了唐家六口人:唐老爷辅民、唐太太宋氏、唐家长子志平夫妇、次子志安以及次女志芳。本来还有一名长女,叫作志芬,三年前就出了嫁。至于女主人唐宋氏,她其实并非唐辅民的原配夫人,而是续弦。她是志安和志芳的生身母亲,志平和志芬均非其所出。
在别墅的二楼,钟少德有幸见到了这位唐家的第二任女主人。说来有些尴尬,这其实是一次不太礼貌的偶遇。彼时钟少德正在管家的引领下经过走廊,碰巧主卧室房门未关,让他窥见了房内正倚在沙发上独自啜泣的密昔斯唐。
这位四十上下的徐娘保养得不错,一袭黑色印度绸旗袍恰如其分地衬出了她匀称的体态,皮肤虽有些松弛,但仍算白净,瓜子脸上精心敷了白粉,很好地掩盖了岁月的痕迹,然而低眉垂泪之际,脖子上的几道电车路是万万藏不住的。
“可惜啊,”钟少德心道,“这只老蟹年轻时想必是一位美人。可惜碰见得太晚,要是早上个十年,倒真可以和她打上两炮。”
“相见恨晚”之余,钟少德也生起了些许疑窦。在他自带放大镜的眼光看来,这位丧子圣母的神情似乎是有些古怪:伤则伤矣,痛则痛矣,却很难说是十分之“悲”。其人双眉紧蹙,小嘴撅起,与其说是悲痛,反倒更像是恼怒和不平。倘若叫不知情的人来看,恐怕很难猜到她昨天刚死了儿子,反倒更倾向于猜想这位夫人养了一位不成器的公子,这小子昨天在外头闯了穷祸,惹他妈生起了闷气。
“可否让我和唐太太谈两句?”钟少德对唐府管家道。
“抱歉,太太受不得刺激,吩咐不见任何人,”对方立马回绝了他,手一伸,将他引离了卧室门口,“请随我去二少爷的房间。”
唐志安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初一看,这是一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富家少爷的卧室:全套白漆实木家具,单人床、写字台、一排书架、一台收音机。戴上手套一番搜查,依旧是稀疏平常。唐二少爷似乎是个很守规矩的大学生,书架上、抽屉里、床底下全然不见一本违禁读物,没有《新青年》,没有赤色宣传册,没有罗曼蒂克诗集,甚至连郁达夫的色情小说都找不到一本。除了课本和参考书之外,也只有几本如《四书》、《古文观止》、《传习录》、《红楼梦》之流的“教育部推荐青年读物”。私信、退稿一封也没有,更不用说情书了。在写字台正中的抽屉里,钟少德找到了一沓笔记本,每本都是一门课的课堂笔记,粗粗一翻,内容完备,条理清楚,字迹工工整整,看来正如将来悼词中所云:唐志安同学可真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最后一本笔记中还夹了一张纸,那是振华大学法学系大一下半学期的课程表。小唐上个学期总共有八门文化课,分别是:民法总论、刑法、宪法、哲学概论、心理学概论、法文、国文和中国通史。但仔细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笔记却只有七本,不知是何缘故,唯独少了“心理学概论”一门课。
同样看似平常的,还有躺在写字台右边最下抽屉角落里的一小盒刀片。小唐要刀片做什么?他似乎并没有做手工的爱好。或许是用来刮胡子的?可他的卫生间里分明已配了专门的安全剃须刀。尽管盒中每一枚刀片都是崭新的,钟少德却仿佛从上面嗅出了一股血腥味,陈年淤血的气味……
死者笔迹已经到手,搜查暂告一段落。接下来该拜谢一下公馆的主人,那位沪上闻名的国货实业家唐辅民先生了。其实本在昨天,钟少德就有机会与唐老板会面,只可惜当后者携太太来巡捕房认尸之际,前者正在密采里酒店对现场做二次勘察,双方刚好错过。所以今日无论于情于理,钟少德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同此公好好地会上一会。
在他踏进三楼书房兼办公室第一秒钟,钟少德便确定:对方也有类似的心情。彼时唐老板正在房中快速地来回踱步,一见客来,这个长衫马褂的小老头赶忙停下脚步。一阵“冒昧来访”、“久仰大名”、“节哀顺变”、“也是天意”过后,宾主双方很快在书桌前后落了座。
趁候茶之际,钟少德打量了一番环境。不得不说,这间书房布置得很精致。虽说一堆名人字画和进口摆饰显得有些招摇,但整体布局却恰到好处,既不太疏也不过密,色调气氛均十分协调,中西合璧,不偏不倚,可谓颇具匠心,与寻常爆发户的所谓书房不可同日而语。据钟少德所知,这位唐老板只读过几年私塾,是做露天通事出的道,能有今日这等品位确实出人意表。
也许是等不及茶水烧开了,唐老板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心领神会,打开了桌上的象牙烟匣,取出两支三5牌,向宾主二人各敬了一支。
钟少德其实不怎么抽香烟,平时他更喜欢抽点雪茄,后者同样能舒缓精神,而且对健康的损害更小。不过今天他并未拒绝对方的三5牌。
伴随着烟雾的升起,他应主人的暗示切入了正题——
“唐老板,敢问令郎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一些特殊的癖好?”
一闻是言,对方总算是叹出了一口长气。在这位年过半百的父亲脸上,钟少德看到了一种悲剧宿命式的怆然,让他想起了兰心戏院的业余话剧。
“钟探长,虽说事关家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了。阿安的身上你们也都看到了,钟探长,你大概早就想到了吧?”
“哦?唐老板指的是——”
“阿安他……”老头子长吸了一口烟,顿了片刻,吐出了肺里的浊气:“……实不相瞒,阿安他这几年生了一种怪病。大约是从读高中开始,他精神上就慢慢出了问题,表面上还算正常,暗地里却老是存心弄伤他自己。他妈妈和我怎么劝他都没用,也看他不住。我请了好几个医生帮他看过。医生都讲,这是一种慢性的神经病,会越来越严重,要治好除非住疗养院。唉,都怪我们,碍于面子,一直不愿意让他住院,还由着他的性子,听凭他考进了大学……”
“什么?高中时才发的病?老甲鱼,侬当我是阿木林么!”钟少德心道,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继续恭听对方的鬼话。
“……进大学以后,他的病更加重了,我想一定是在学校里受了不良的刺激,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唉,探长你晓得的,现在的大学可真是……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书不好好叫读,成天瞎三话四,跑到社会上惹事情,把学生子弄得疯疯癫癫。唉,要是我当年痛下决心,送他进疗养院,认认真真把病治好,那该有多好!”
“唐老板,恕我失礼,”钟少德终于开了口,“要是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志安是因为发疯才自杀的?”
“唉……”眼见他接了这记翎子,对方又叹出一口夸张的长气,“……现在怪什么人都没用了。可怜我儿,病也好,疯也罢,这都是命啊!”
“可是,《申报》上那封遗书又是怎么回事?”钟少德提出了质疑,眼尖的他早已瞧见,桌上一叠报纸的第三份便是今天的《申报》,要晓得,里头那份署名唐志安的遗书文理相当清晰,并不像出自一个发疯者之手。
“哼!”唐老板顿时吹胡子瞪眼,“那分明就是伪造的!”
“哦?何以见得?”方才在翻阅唐志安的笔记时,钟少德已粗粗比较了笔记和遗书上的字迹,然而却并未发现明显的差异。
“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口气!从小到大,阿安他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孩,一心认真读书,从来不问政治上的是非,更加不会去参加那些不三不四的团体。我了解我儿子,他绝不会写这种东西,这种混账文章!”
“不是志安写的?那么唐老板觉得,帮令郎捉刀的会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如此熟悉令郎的笔迹?简直做到了以假乱真?”
“这我怎么晓得?”唐老板的脸气得铁青,“要是连我都晓得,还要你们巡捕做什么?!”
话音一落,书房一片死寂。唐老板本人似乎也被惊到了,猛抽香烟的同时,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钟少德。而年轻的探长并不以为意,他一如既往扬着轻快的嘴角,信手往翡翠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半晌,唐老板向管家使了一记眼色。后者立马上来打圆场:
“钟探长,真不好意思,老爷这两天心情不佳,毕竟出了这种事情,你看,还请多多见谅——”
“哪里,唐大老板是本租界的名流,纳税人大会会员。上头早有关照,要我们竭诚为纳税人服务,尽全力保护他们的身家和名誉安全,我一个小巡捕又怎么敢怠慢?只不过——”钟少德笑道,“眼下这个案子线索实在有限。唐老板你是晓得的,我们侦探部办案历来讲究真凭实据,要是没一点够分量的物事,报告怕是不大好写的。”
话已至此,唐老板自然是心领神会,在他的又一记眼色下,管家如变戏法一般奉上了一张庄票。钟少德瞟了一眼,上头的数目是大洋1000块。按人命案行情,这个价钱已不算低,不过也要看出价的到底是何等角色……
“唐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少年老成的探长早已变出了一脸正色。
“钟探长办案辛苦,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唐老板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阿安他已经回不来了,这件事再深究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还希望钟探长行个方便,大事化小,让大家面子上都好过些。哦,这点只是车马费,结案之后另有重谢。”
“这怎么好意思?本探长从来是无功不受禄的。”
“哦……那就当是捐给巡捕房的吧,感谢多年来对我们纳税人的照顾,麻烦钟探长代收一下?”
“呵呵,难得唐老板一片诚意,既然这样,那本探长只好代同仁谢过了。”
一千块到手,而且拿得一点也不烫手,此行果然不亏。
暂别主人,退出书房,只见助手小赵已候在了底楼客厅的沙发上,看来他已完成了对唐家仆人们的盘问。一时半会也榨不出更多油水了,还是打道回府,去做那遗书鉴定吧。
然而,就在他下楼梯时,唐家又发生了新的变故。一名娘姨慌慌张张冲上楼梯,报丧般地跑进了二楼卧室。未过数秒,一身丧服的唐太太就出了卧室,顾不得客人在场,满脸焦燥的她在娘姨的陪同下蹬蹬蹬跑下了楼梯,一路进到底楼的厨房间。
从不远处望去,钟少德看见厨房里站着一位梳童花头、着白底黑花旗袍的小姐,她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纤柔的身段刚开始拔长,清秀的瓜子脸上柳眉紧蹙,蛋白色的右小臂上赫然出现了一小处鲜红的伤痕,显然是不远处灶头上口吐白雾的开水壶造成的。
唐太太三步并两步冲到少女面前,劈头就是一句——
“怎么搞的!你又来了!还让不让人省心!跟你刚走的哥哥一个腔调!”
娘姨取来了烫伤药膏。也许是顾及外人的眼光,唐太太不再多言,一边用恶狠狠的眼光瞪着她女儿,一边帮后者上起了药膏。而这位显然芳名“志芳”的唐家二小姐始终盯着她的慈母,一言不发,小脸上尽是哀怨之色。
“可惜啊,”面对此情此景,钟少德不由发出了今天的第二声叹息,“这小寡老和她娘一样,也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我来得太早,她还太小,要是再等上个三四年,倒也不是不能打上两炮。”
再盘桓下去未免没趣,钟少德适时告了辞,带着助手离开了唐公馆。
盘点此行收获,除了受人钱财,意淫人妻女之外,案子方面也算是有了些进展。
唐辅民老板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比起他儿子的死活来,他显然更关心自家的生意和名声。心情未尝不能理解,只是,唐老板难道真没想过:他的亲生儿子会不会是死于谋杀?倘若真有这样一个凶手,他(更可能是“她”)岂不是唐家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唐老板就甘心任由此人逍遥法外?那么这老甲鱼还真是重利无情到了极点,倒真合乎如今报刊上“冷血奸商”的漫画像。对了,比起唐老板来,他老婆的血怕是更要凉上几分,这女人当真是唐志安的生身母亲么?还有乖僻的唐二小姐,当然,最变态的还是她那个躺在太平间里的现世宝哥哥……这一家门宝货,认得他们真算是触尽了霉头。也罢,顺水推舟好了。钟少德已做好打算:只要遗书笔迹确无疑议,就马上按疯人自杀案上报。什么谋杀,什么凶手,哪怕是唐家人自相残杀,也不管他钟探长鸟事。反正一千块花红已经到手,大不了今天下了班去四马路好好白相相,冲一冲这该死的晦气。
随着哈雷摩托的启动,钟少德的心悠悠然飘向了十里之外的群玉坊,有个把月没去光顾了,也不晓得那边来了什么新货色?老四老六虽说都不错,不过到底是有些厌了……
作如是想不到十秒钟,猛地一下,他的心又被拉回了现实中。
蓦然回首间,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今天第一个“恰逢其时”的女人。那是一个廿岁上下的女大学生,青布旗袍,体态修长,风姿绰约,长长的青丝在秋阳下摇曳生辉,雪白的发巾好似一只飞舞在金风中的素蝶,纤纤玉手上持了一束开得正盛的雏菊。在一干男女学生的簇拥下,她在唐公馆的大门口停下了脚步。
于是乎,又一次地,钟少德发出了一声叹息,这是他今天的第三次叹息,与前两次不同,这是满足的一叹。事不过三,此时此刻,终于叫他觅得了一朵正堪采折的名花、一件正待赏玩的尤物,或者,用他本人的切口来讲——
“啊!这只寡老真是极品!现在来一炮刚刚好!”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