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頭記

艾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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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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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兔頭、一位港漂記者、一間新聞編輯室,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一)

某年冬天,下午,記者編輯室,所有人在埋頭工作,只有鍵盤在說話。

電腦彈出一條消息,來自記者工作群,是攝影師拍攝的四川麻辣兔頭照片。一共九張圖,上面的兔頭還滴著紅油,沒有耳朵、沒有鼻子、看不清眼睛,赤裸的頭蓋骨被辣椒紅油點綴。

工作群裡是一百多位記者、編輯、採訪主任,來自整個公司上下不同部門。

幾秒內,兔頭如同炸彈,炸出百態的驚呼、表情、語言,編輯室像沸騰的油鍋,每一個油泡上都有一隻兔頭鮮紅滴油的影像。

級別最高的編輯頭髮白了大半,最喜歡背著手弓著腰,在編輯室踱步,追問記者選題進度,給採訪主任發布指令。聽聞有人會吃兔頭,微弓的腰直接被驚訝壓成九十度:居然有人吃這個?能吃嗎?

他的反應又引起一陣哄笑。

一陣尖細的聲音來自角落裡穿著長裙、披著長髮的女同事,她蒙著雙眼,試圖讓尖叫趕走這沒有皮毛沾滿辣椒的醜陋骨骼,高呼「啊呀!這居然有牙齒!你們可不可以讓群裡的消息消失!」

還有人看著電腦屏幕對空氣喊出問題:「吃兔頭分幾個步驟?有什麼部位可食用?」彷彿詢問孔乙己茴香豆分幾種寫法。

不知情的人看到編輯室如此熱鬧非凡,便伸出比兔頭多了幾層皮肉的人頭:「哪裡可以看照片?」經人提示後,也打開群聊,最後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兔頭照片,給沸騰的油鍋再添了一把火。

這口鍋就在一波又一波沸騰裡不斷翻滾,良久沒有停息。

(二)

兩小時前,香港四川火鍋店包間內。A小姐、攝影師、攝像師。一名記者,兩部機器,一名火鍋店經理。

一股不耐煩的意味在兩名攝影師的口罩上蔓延——-拍攝用來吃的兔頭,加工成麻辣味的兔頭,面目全非只剩頭蓋骨的兔頭。這件事本就超出了他們的接受範疇,而前來拍攝、報道,更像是將他們咋舌的事情廣而告之。

對於這個拍攝對象,他們能想像的取材較匱乏——若拍攝更多畫面,豈不是在頌揚吃兔頭這件事?

經理套著規矩的制服,左眼眼皮間溜出一條不聽話的眼線。為香港第一家販賣兔頭的火鍋店舖工作,經理講話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給媒體親手埋下地雷,葬送老闆新火鍋店的生意。老闆開業不到一年就分別在黃金地段坐擁兩家分店,她不能出半點差錯。

A小姐被老闆派去找吃兔肉的餐廳採訪,找到後執行這項任務,本以為是輕鬆完成的飲食採訪,誰知現在還周旋在經理和攝影師之間,額頭不斷冒汗。攝影師不屑於拍攝「廣告」———儘管A小姐多次解釋主題是飲食文化,而不是重點著墨火鍋店兔頭這般赤裸蒼白的部分,但微妙的氣氛已經暴露在攝影閃光燈下無處遁形,比兔頭上的花椒粒還要明顯。

在火鍋店包間的燈光下,A小姐話到嘴邊的飲食文化,又如同兔頭上的牙齒,被兔唇蓋住。可以露出來,除非很刻意,除非有必要。

工作歸工作。攝影師拿出用以拍攝食物的燈,舉起相機為擺好盤的兔頭拍照,同時念念有詞:「我就要把照片全部發到群裡,讓大家都看看」。看著監視器的畫面,攝像師對著兔頭畫面問A小姐:「你真的會吃這個呀?」

A小姐背靠座椅,右手指扣進頭髮絲,撓了兩下,看著緊閉的兔牙,「這就是我們家鄉的食物呀。」

攝像師又問多一次:「這個呀?你會吃呀?」A小姐的頭隨著兔頭的方向面對牆壁,眼睛只留下一半視線給攝影師,「我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

一旁的攝影師解圍:「大陸就是這樣的,什麼都會吃」。房間裡接著便是死寂,空氣凝固在紅油味裡。盤中的兔頭雙眼早已死去,牙齒緊閉,說不出一句話。

世上絕沒有一模一樣、別無二致的兩隻兔頭,大陸人亦如是。

(三)

採訪結束,A小姐從火鍋店回到公司。她坐車的時候想到採訪期間種種,感到衣服沒有沾上火鍋店的麻辣牛油味,卻隱隱有股其他的怪味,她不想再穿上這身衣服,甚至想逃。

A小姐一進入寫字樓電梯,便撞到上司。對方探問:「今天的採訪怎麼樣?」半開玩笑道:「怎麼沒帶幾個回來嚇嚇同事們?」A小姐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上司又說到自己曾經見過烤兔肉、烤蟑螂,卻沒有吃、也不會吃。電梯到了,兩人行入辦公室,上司又指著不遠處長裙長髮的女同事說:「她盼著你給她帶點回來嚐嚐呢!」

回到工位,幾名同事已經開始張嘴問話:「你今天做的那單採訪怎麼樣?」「有沒有帶幾個回來?怎麼獨享了?」「你真的會吃那個?」

A小姐表面嘻嘻哈哈,附和大家一起開玩笑,卻感到身上的怪味又重了幾分,更想躲起來,讓所有人都看不見、聽不見。

(四)

新聞編輯室持續沸騰。

有多名同事問A小姐:「你真的吃了這個?」A小姐腦海浮現出兔頭緊閉的雙唇,用比回答攝影師時更加不自在的姿勢回應:「這是我家鄉特產來的。」對方發揮記者特質追問再確認:「真的吃這個?」A小姐向來很開心自己生在「天府之國」四川,卻恨不得從未做過這單訪問,只能望著天花板:「嗯啊」,同事都建議「你用筆名寫吧!」

這口油鍋翻滾冒泡,A小姐感到油鍋的火熱燙手,卻又感覺自己並沒有身處其中。她看著這口鍋,油炸著「被人投訴」的擔心,油炸著同事的驚嘆聲,油炸著不同面孔上的皺眉、撇嘴和眯眼。

長裙長髮女生喊話A小姐:「你可以在文章開頭寫:為什麼要吃兔兔?兔兔這麼可愛!」緊接著,坐在一旁的上司說:「這都是文化差異罷了!同事M仔建議,寫寫卡邦尼兔肉,說不定會容易接受得多!」坐在另一角落的M仔接到:「若是報道吃兔肉都比較容易接受,直接吃兔子的頭???」欲言又止,沒再說下去。

A小姐仍然習慣性地附和笑笑:「卡邦尼兔肉你都想得到!極有創意!」但臉上的表情已經越來越僵,那一刻只羨慕盤中兔頭,可永遠緊閉牙齒不講任何話,舌頭死死貼著上顎,雙眼看不到任何畫面,頭蓋骨被人揭開後便一口吃掉腦花,不再有任何情緒和思考。

A小姐對一旁的上司說:「沒有想到大家對這件事的反應是這樣的!這訪問做得我好有壓力!」上司大手一揮,對已經提交辭呈的A小姐表示:「你做完就走了。」A小姐沉默。

A小姐不明白,為何卡邦尼兔肉可作為「文化差異」被接受,而麻辣兔頭卻不行。是因為卡邦尼的做法、抑或義大利這個標籤給一盤兔肉撒上了一層昂貴的芝士,讓它得以被同事供在高高的神台上,而四川麻辣兔頭,卻要重重掉在他們緊皺的眉頭三角縫隙裡,被冠上「殘忍」的標籤。

A小姐不禁想到香港人吃蛇羹、法國人吃蝸牛,思考蛇羹是否有奶油湯做法,而法國人又會否卡邦尼蝸牛?A小姐打開電腦,正打算敲字寫稿,攝影師那句「大陸就是什麼都吃的」,同事的一次次確認「你真的會吃這個?」,辦公室驚訝高呼的浪潮,又開始浮現在腦海。

(五)

A小姐關上電腦起身,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她感到身體裡有無數隻兔子蹦蹦跳跳,橫衝直撞,在大腸、小腸、胃、食道裡上下左右翻湧。她寸步難行。從小到大吃過的冷吃兔、火鍋兔、乾鍋兔、清湯兔、麻辣兔頭、五香兔頭,突然從嘴裡跳出來,自行組合,瞬間變成一隻龐大的兔頭。

只見它雙眼腥紅,耳朵豎直,白毛炸起,兩個長長的大門牙從兔唇間齜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口中全是辣椒油。

新聞編輯室的所有人尖叫四散逃走,無奈空間狹小,長髮女同事不小心和上司撞到一起未能逃脫,同事M的褲腳卡在電腦椅縫隙動彈不得,慌亂中難以循著卡頓的方向取出褲腳,還有人呆望著突然跳出的兔頭,目瞪口呆失去思考。

兔頭蠕動著嘴唇,長長的鬍鬚不斷跳動,從編輯室正中間開始啃到角落裡,就著口中的辣椒油,啃得津津有味。電腦、辦公桌、辦公椅、盲盒公仔、人、無一幸免。兔頭自由地穿過了A小姐,正如同當初從身體裡跳出來那樣,向A小姐身後的人撲去。

不一會兒,兔頭將新聞編輯室啃了個精光,它眯起雙眼,沖破落地窗的玻璃,飛躍到西南方向的天邊。只剩下A小姐癱坐在原地。

(六)

A小姐是一名來自內地的資淺港聞記者。來香港讀書時,她深受一名作為資深媒體人的老師影響,因為種種原因產生過掙扎和猶豫,最終還是投身新聞行業,努力學習粵語適應香港新聞環境和議題,一眨眼,至今三年。

這天晚上,A小姐回到家,收到一個來自台灣的包裹。那名很尊敬的自身媒體人老師在台北開了書店,為讀者隨機挑選他們喜歡的書。A小姐向來信任老師的品味和格調,兔頭風波暫時被拋諸腦後,歡天喜地打開包裹,裡面是老師為A小姐精心挑選的三本書、漂亮的袋子和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是老師親筆寫就再印刷成的,紅色底色很符合A小姐風風火火的性格。老師的字可愛、工整又文藝,上面寫著:

「只有一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早已知道:造就生命的是永恆而難以容忍的不確定性,你永遠無從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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