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學習\如何教孩子、學生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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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one Weil,廿世紀的法籍猶太裔哲學家,當我第一次聽見大主教講起她之後,她在我心中便一直有著私密而重要的份量,儘管她的名字很obscure,知道她的人很少。多年前我在舊書店找到她的書《The Need for Roots》,當下有種如獲珍寶的感覺(為那本書作序的人還是T.S.艾略特!),雖然那本書太深了我一直也沒讀。

這幾年來,我珍藏著她的書信、論文集《Waiting for God》的文件檔,雖然讀的很慢,很久才會拿起來讀一點,但幾乎每讀都會被強烈震撼。

上禮拜又打開(現在放上Kindle上的)這本書,讀了這篇她在1942年的文章,標題很難吞嚥:〈Reflection on the Right Use of School Studies with a view to the Love of God〉,有些內容也和今日教育無關——今天已經沒有學生需要學拉丁文了,而講到愛上帝就更多人無感了(但其實可以替換成如何愛他人),但讀完仍覺得全是珠玉,這篇文章要講的東西很簡單,其實就是如何學習,或如何教孩子學習。

下面是這篇文章的節譯(我盡量跳過太宗教性的內容),以及我的插嘴。文章沒有很長,十頁左右,讀英文的人可以跳過這篇文章直接讀英文:喜歡看網頁格式的人,喜歡紙書格式的人。可以讀法文原文者更佳。



學習\學校作業的目的在於培養專注力

這是一個專注力貧脊的年代,幾個禮拜前有一個小新聞,好像是某年輕Twitter用戶說《The Master & The Commaner》是治療失眠的好電影,他每一次看,十分鐘內必睡,建議在疫情年代焦慮失眠的人一試。這則推特引來該片男主角Russell Crowe的反擊,說現在的年輕人完全無法專注("That’s the problem with kids these days. No focus.")。

在這篇文章裡,Simone Weil開宗明義就講:一個基督教式的教育論在於理解祈禱關乎專注力,而學習的主要內容在於培養專注的能力。


孩子應該學著喜歡所有科目

這對受亞洲填鴨式教育長大的人來說幾乎令人髮指,我們大部分人花了太多時間在學畢業之後一輩子都不會用到的微積分、函數等等,但Simone Weil卻說:孩子們不應該說我喜歡數學;我喜歡法文(請替換成中文\國文);我喜歡拉丁文(英文,日文)。孩子們應該喜歡所有科目,因為所有科目都教導我們如何發展專注力,而專注力是祈禱的核心。


花時間在不擅長的科目上,即使沒有成效,也不是一種浪費

即使不擅長幾何學,不代表我們花時間理解一個公式的力氣對培養專注力無功;相反的,那甚至是一個助力。儘管花心思好好理解一個公式很重要,但假使花了心力,而仍沒能解開一個公式、一道習題,也沒關係:沒有任何真正專注的氣力會徒勞無功,所有的專注都對靈性有著影響,也因此對其次的心智層面有益。

儘管花了一個小時,仍沒能解開一道公式,但那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鐘,都在向另一個奧秘的方向前進,也許我們無法知道或感覺到,但這些乍似徒勞的努力都在為靈魂帶來亮光,有一天我們會在祈禱中找到答案,或者這個專注的結果會在另外一個和數學無關的領域開花。

*插嘴*

需要證據,重視效益的人可以去讀Nautilus這篇講做夢的文章:做夢是腦探索、建立被清醒時的腦忽視的微弱關聯(weak associations)的重要時刻:

The brain is searching more widely than during wakefulness, going through less obvious associations, and digging for hidden treasures in places it would never consider while awake.... We don’t need to understand why our brain chose these associations. We don’t need to know whether the associations used to construct a given dream were useful. We don’t even need to remember the dream. All the important work was done while we slept. Associations were discovered, explored, and evaluated while we dreamed, and if our brain calculated that some of them were indeed novel, creative, and potentially useful to us, then it strengthened them and filed them away for later use.

我們重視關聯與結果,但其實目前我們開發度相當低、有意識的腦只有辦法認知所謂的strong association,換句話說,如果是我們肉眼無法看到、理智無法認知的關聯、效果,我們就以為不存在,但不代表不存在。

生命就應該浪費在徒勞無功的事上,追根究底,沒有徒勞無功的事,所有的努力,都會變成我們可以或無法感知的什麼,當然,不需要拆解這句話就能夠相信的人是最有福的。


當人真正專注致力於理解真理,他就在更加接近真理的路上,即使肉眼不察

愛斯基摩人有一個關於光怎麼來的傳說:在永夜裡,無法覓食的烏鴉渴望有光,於是地上就有了光

如果我們真的渴望光,如果我們渴望的確實是光,我們對光的渴望便會創造光。


*插嘴*

這和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在《The Alchemist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裡寫到的吸引力法則其實是同一件事:when you really desire something, everything in the universe will conspire to make it happen. 只是太常被理解為某種淺層的物質化慾望。

至於先有consciousness、意識,還是先有物質,或者比較具體一點地說,薛丁格的貓(Schrödinger's cat)何能同時既是活的又是死的,幾十年來,這個弔詭悖論一直只能停在思想實驗上,近年來因為技術的進步,讓量子力學界終於可以進一步實驗薛丁格的貓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這幾年發佈的研究成果非常有趣:光子會因為被觀察而改變屬性

當然這個實驗結果本身並不能證實意識先於物質,但如果物質會因為被觀察而改變,的確意味著意識可以影響物質。


回到Simone Weil:真正的專注,會產生真正的渴望;當其他其他好處、誘因被排除後,我們才知道自己渴望的真的是光,如是,即使我們經年累月的努力彷彿緣木求魚,終有一天,和我們所有付出的努力相應的光,會像洪水一樣沖進心靈。不要為沒有成效而灰心;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在積攢寶藏。



學習的目的

當學生學習,我們想的,不應是拿到好成績,通過考試,或贏得學業上的成功;學生們也不該只想著自己拿手或喜愛的科目,而該對所有科目下同樣的功夫,因為每一個科目都會幫助我們培養專注的習慣。

當我們寫字,我們想的不是字的形狀,而是我們想要表達的意念、想法,學習的首要目的就是培養專注力,而專注,是祈禱的核心。


花心力檢視錯誤

我們該花心力去認真檢視課業、作業裡的每一項錯誤,不閃躲,不逃避,不管那些答錯的或不及格的作業多麼不怎卒睹、拙劣,都以不為自己找藉口的態度去找每個錯誤後的根源。

人的本能是規避省視錯誤,對於錯誤,我們更傾向於羞於啟齒,或是想立刻闔上本子眼不見為淨,或找便宜的藉口:只是粗心,一時大意沒有看清楚題目等等。

儘管忽視錯誤是容易的(以為下次會自己修正),但如果我們無法正視錯誤,便無法進步。


錯誤教會我們謙虛

學會謙虛,可能比任何學業上的進步更珍貴。

思考、檢視自己的愚蠢,可能比檢視我們犯的罪更有益,思考罪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劣性,有時反而會讓人變得驕傲。(給非宗教者的換句話說,可能像是,人很容易去想:我就是笨,我就是粗心,我就是脾氣不好等,作為某種輕挑的諉責之道)

但當我們認真檢視自己的錯誤,關於自己的愚蠢(和「天生資質不好」無關)、平庸事實便向我們完全展開,無從逃避也無從推諉,而沒有什麼比這個認知更珍貴。


專注不是運動肌肉

人們常把專注和某種肌肉運動、肉體勞作劃上等號。如果我們對學生說:你現在好好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說的,或是專心讀接下來這段課文。我們常看到學生皺眉、屏息,或肌肉僵硬,兩分鐘後你問他們聽到讀到了什麼,他們一點也答不上來:他們根本沒有在專心,過去兩分鐘只是在收縮肌肉而已。


勞力與疲倦不等同於學習

我們常把這種肌肉勞作與學習混為一談,因為這樣的肉體勞力使人疲倦,我們便以為自己認真學習、念書了但這是一種假象,疲倦和學習無關,學習本身才是有用的功夫,不管疲累與否。甚至這樣純肌肉、機械式的勞作往往是荒蕪的,即使用意再好,在這樣的例子裡,立意良善往往是通向地獄之路的砌路磚,這樣的學習也許可以換來好成績,但往往和勞力無關,而這樣的勞力學習也將無任何用處。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在體力活上,意志力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咬緊牙關忍耐工作,但和一般認知的相反,這對學習並沒有幫助。智識只能被渴望指引,而只有在唸書與學習中得到的樂趣能催生渴望,是以智識只能在樂趣中開花結果。在唸書中得到樂趣,對學生來說不可或缺,如同呼吸在跑步中不可或缺,沒有學習的樂趣,就沒有真正的學生,充其量只是表面作態的學徒而已,而在修業結束後,甚至無法出師自立門戶。



真正的專注:似易實難

專注是一種功夫,甚至是最大的功夫,卻是一種逆向、負向的功夫。

因為專注本身並不會帶來疲勞,所以除非是受過訓練,否則我們在疲勞時更難專注

遇到這種時候,不如停止學習,放鬆一下,再回來繼續工作,收與放交替,如同呼吸輪替一樣。

二十分鐘集中、凝神的專注遠超過三個小時皺著眉頭地緊繃學習的功效,後者只是給我們一種「我今天唸得好認真」的錯覺。

儘管看似容易,專注也比什麼都難。我們的心靈似乎有一種對真正專注的本能抗拒,遠超過我們的肉體對辛勞的抗拒。每一次當我們真正專注時,我們也就在摧毀內在的魔鬼,這樣的專注,一刻鐘的好處,遠勝於許多功德。


如何專注

專注在於把想法暫懸,讓它無牽絆、放空,預備好讓意念可以被所專注之物穿透。腦中保留著各項我們需要用到的知識學問,但放在低一級的層面,不與想法及專注之物直接觸碰,好像爬山的人,當他往前看時,森林與原野進入他的眼簾,卻也不真正在他的視線中。

首要的是,我們的想法需要是空的、等待的,不刻意主動搜尋,但預備好接收完全、赤裸的真理的穿透。

所有錯誤的拉丁語翻譯習作,所有數學習題上的荒謬作答,作文中的所有拙劣語法、風格,不連貫的論點,都來自於我們的思緒太急於抓住一個想法,而被阻塞了,以致於無法接收真理。追根究底,總是因為我們太焦切、太急著想要做些什麼,急著尋找。


等待的功課

最珍貴的東西無法靠尋求獲得,只能透過等待。人無法透過自己的能力發現這珍寶,而如果他執意自己找尋,只會得著膺品——而他甚至無法分辨那不是真的。

當然,幾何學的正解並不是無價之寶,但仍可套進同樣的規律:它是某特定真理的一小部分,也就是同時是那個獨特、永恆、活著的真理的一個圖案。

每個學校作業,從這個角度來看,都是神聖的。

在每一項學校作業裡,都有一種等待真理的方式,我們把心擺放在其中,卻又不急著去尋找,我們給予一道幾何學問題、一篇作文我們的專注,卻不急著抵達答案;寫作文時,等待那個準確的字眼,直到它在筆尖出現前,其他浮上的字都不足取。


對孩子的職責

我們對學齡的孩子的首要職責就是讓他們知道這個方法,不只籠統的,也包括如何把這方法應用在各項功課上。

在青少年時能夠發展這樣專注的孩子何其有福,也許他們不會比他們在田裡及工廠裡工作的兄弟更接近美善,他們接近的層面不同;農夫與工人,因著他們的貧困、缺乏一般人在意的社會成就,在他們長年的忍耐苦難中,得以更接近上帝;但學習之所以接近上帝,乃是因為專注是學習的靈魂。人若經過長年的學習,卻沒有習得這項專注的能力,將會失去多大的寶物。



如何愛人

愛上帝和愛鄰舍是同一件事,同理,專注不只構成對上帝的愛的核心,它也是對他人的愛的核心。

不幸的、痛苦的人需要的不是人們所能給的任何東西,而是他們的注意與關切。給受苦的人自己的專注與心神,是一項罕有的能力,幾乎等同奇蹟;就是奇蹟。絕大多數自以為擁有這項能力的人,都不具備這能力,心頭發熱、一時感動、以及同情並不夠。

傳說中的聖杯能夠滿足世上所有的飢渴,有一個關於聖杯的傳說:聖杯的守護者,是一個全身有七成以上部位因劇痛的傷口而癱瘓的國王,而第一個問這個國王「你正在經歷什麼?」的人,就可以得到聖杯。

對他人的愛,最豐滿的展現,充其量也就是問他:「你正在經歷什麼?」

這代表我們看見這個受苦的人,不只是一個樣板,一個被社會標籤為「不幸者」的其中一個案例,而是一個和自己完全一樣、有一天被苦難戳上標記的人。單單因此,我們便該知道如何「看」這個人。

如何看,首要的是注目,我們得倒空自己的靈魂,和充塞其中之物,好得以接收我們注目的對象,承受他此刻的樣貌,他的全部真實

只有能夠專注的人可以做到這件事

於是,我們多年前的一道幾何學習題、一段拉丁語作文,即便當時答錯了、寫壞了,但如果當時我們的專注是真實的,我們可能會在當中習得多年後在一個受苦難的人最痛苦時,給予他幫助的能力。

對一個青少年來說,如果他們理解這項真理,又具備有渴望這樣果實甚於其他事物的大方、慷慨的心,不管這孩子是否有宗教信仰,信的是什麼;學習,都會帶來最深的靈性結果。



上禮拜六讀完這篇文章之後,感動莫名,立刻有種想和所有家長、師長分享的感動,儘管不擅長,還是立刻著手挑選段落翻譯。但工作到一半之後,又覺得:天哪,這篇打著如何學習名目的文章,其實一點都不實用。如果真的有學生花半小時專心地「等待」正確的數學題答案降落,應該...等不到吧。而文中關於如何學習、培養專注力的段落,若把「學習」全部換成「打坐」也完全適用,或者更通。

好吧,我在確定這篇文章可能對如何學習完全沒有幫助之後還是不想改標題,如果能多騙一個人讀、認識Simone Weil,那我完全願意行騙。

話說回來,Simone Weil其實本來就是出了名的不通實務,她曾經是個教師,教了幾年書,因為身體不好教的斷斷續續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好的老師)。又因為想要更接近、理解勞工階層,而去工廠做了一年工,她當然完全不擅長,是一個很糟糕的勞工。所以,這篇文章一點都不實用,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

Simone Weil出身在中產猶太家庭,父親是醫生,從小受良好教育長大,我們現在看她當然覺得她是天才,但她從小就一直覺得自己很笨——她哥哥André Weil從小就是數學天才,後來成了數學家。

也許就是Simone Weil的古怪、彆扭、不通事務又不切實際吸引著我,她的文章,具備吸引我的特質,我驚嘆她為什麼可以從學校作業講到祈禱,講到愛上帝乃至愛他人,或者我本來就喜歡這樣everything is about everything、所有事物都互相關聯、又都通向上帝的文字(宗教狂上身)。

Simone Weil在一個沒有特別信仰的猶太家庭長大,她自己很早就被基督教吸引,甚至有過很深刻、完全改變她的靈性體驗,她長年和天主教神父通信,卻一直拒絕受洗:如果沒有受洗代表不能得救的話,那麼我的職責、我的呼召,就是和這些被棄絕的人在一起

Simone Weil的身體一直不好,她到了英國之後被診斷出有肺結核,卻又拒絕好好進食(為了讓自己和被德軍佔領的法國手足為一體,她只允許自己少量的食物)。她在1943年過世時,才3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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