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晕车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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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易晕车体质:大巴车选晕,小汽车必晕。别人云淡风气地出游、聊天、打牌、看书,在我的世界里几乎不存在。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晕车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它和身体素质并没有关系,更不代表我自己有什么耻辱的缺陷。但是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因为晕车而被嘲笑。而这种羞耻感,又进一步加重了生理上的反应。

1.

记不清是几岁,第一次坐小轿车。

那时候在镇上有小轿车是一件威风无比的事情,四里八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大家更想的是坐一下、兜个风、过把瘾。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样的筛选机制,一辆新车里瞬间挤进了四位大人,再也挤不下大人了。于是,我作为小朋友代表,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和另一个小男孩儿一起被挤进了车里——倒着坐,蜷缩在大人们膝盖前那点位置里。

混乱中,车门被用力地拍上。窗外,人们脸上的“羡慕嫉妒”还没离场,目光紧随。

车发动前进,我的噩梦也开始了……

车窗紧闭,车里皮革的味道非常刺鼻。我觉得氧气不够,好闷且头晕。然后胃里开始翻搅,有东西在一浪一浪往胸腔涌。大人们聊天的声音变得很模糊,我在极力对抗着自己的不舒服。

在还能张嘴的时候,我小声告诉大人:“我难受,想下车。”大人说:“哎呀,坐小轿车多少舒服啊你看看,很快就到了,别说话。”于是我紧闭着眼睛,死死咬着嘴唇。

和晕车的第一次作战,我输。

记忆里的下一帧,我站在车门旁边,吐到晕天暗地,涕泪横流,不知道有没有弄脏别人的车。大人们“扼腕叹息”:“哎呀,她怎么晕车呢?你看强强(那个小男孩)就没事啊,多少惬意嘞……”

我晕车这个事情,很快就传遍我爸单位的家属大院。晚饭的桌子上,这个话题被提起,爸妈神色凝重。我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是那种气氛像是我这辈子就将和小轿车无缘。更重要的是,这背后透露着我必然命中注定吃苦的隐喻,因为显然我没有享乐的福气。

这种现在看来毫无逻辑的说法,在当时却有着令我无法反驳的说服力。如同晕不晕车是试金石,是水晶魔法球。

基于相同论调的对话,日后又无数次发生。

我说长大想做记者,我爸嘲讽地说:“你晕车,你还想做记者?跟着车到了现场,别人都去跑新闻了,你得先吐半小时吧?”我说想出去旅游,我爸接嘴:“帮帮忙,就你这样坐到哪里吐到哪里的人,不要出去丢人现眼了。”

日后,当他们发现,就算提前吞下晕车药的我,依然会在大巴车上吐到肝肠寸断后,唯一的希望就寄托于我学会开车。因为据说当晕车的人自己会开车了,他就不会晕了。“从此告别晕车”也成为他们逼着我去学车的理由之一。当然,并不奏效。

总之呢,晕车这个事情让我爹妈颜面全无,并且大到足以否定我的全部人生。潦草仓促地给我的一生定性,好像这样一切都有了归因,好像他们能从中获得一种奇怪的心理满足感。

2.

自从知道自己晕车,我在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极度排斥坐车。一想到要攥紧塑料袋,反复确认要吐出来的临界点,然后在大家捂鼻侧目中面对污秽的残局,浑身上下能甩出十万个不愿意。为了应付那些实在躲不过去的坐车,我会选择在出发前不吃任何东西。

任何集体出行,总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你们谁晕车?晕车的坐前面。”通常车厢安静,我在大家的侧目下,乖乖坐到大巴的前排。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摆脱晕车呕吐的悲剧。最后,干脆被安排一个人去坐副驾驶座。

早些年,坐的士或者是别人的私家车,我都会提前打好招呼说自己容易晕车。大部分车主都面露难色,反复强调想吐要提前说,千万不好弄脏了车子。我表示十分理解。唯一一次例外在新加坡。司机伯伯笑着递过来一管柠檬味薄荷糖,说:“你含一粒,会舒服一点。”

学了生物课之后,我知道了晕车是因前庭和半规管过于敏感所致,是一种生理现象。但是,人们显然不愿意接受“正常生理现象”的解释,这背后必须有更加简单粗暴的原因。

那是高二的五一长假,我随大伯大伯母一家去上海(那段不甚愉快的经历我在《上海上海》里写过)。总之,不记得花了多久才到的上海,只记得半路我就已经吐到昏天暗地。

大伯母在旁边念叨了整个后半程:“没想到啊没想到,看不出啊看不出,你平时身体很好的样子,怎么会晕车?哎呀呀,看来体育好也不代表身体好啊。你的身体素质还是差。”

吐到没了人形的我没有放弃争辩:“这是前庭半规管敏感,是正常生理现象。”

“哎呀呀,什么什么庭啊管啊,哈哈,就是身体差啊……”

最后我放弃了,但是悄咪咪的,大伯母好像给我埋下了“前庭半规管敏感是因为身体差”的种子。我感觉到,晕车确实令我羞耻,而我无法克服又是我的错。

3.

之所以想起晕车的经历,因为最近吃不同的面包分别过敏了两次。

过敏的生理反应是:淋巴迅速发炎肿大,头皮发痒,浑身起小肿块儿。

过敏的心理反应是:我怎么弱成了这般,居然吃点面包就会过敏?

更可笑的是,我羞于告诉别人,好像过敏不再是人人都有可能发生的生理现象,而成了一块耻辱板。承认自己过敏如同告诉别人自己有某种缺陷。

我们在很多时候都被播种下了这种羞愧:

“为什么别人不感冒,你会感冒?”

“为什么别人不摔跤,你会摔跤?”

“为什么别人不晕车,你会晕车?”

“为什么别人不过敏,你会过敏?”

“为什么别人都开开心心,你会不开心?”

“为什么别人不得癌,你会得癌?”

……

与大多数人的不同点,变成了羞愧的源泉,即便那只是一种我们无法左右的生理现象。

独立生活很多年之后,我依然会晕车,从中环坐车去赤柱几乎次次要了我的命。所幸,那只是极端情况。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恐惧坐车。状态良好的时候,我还会享受坐车的过程。

写下这些故事,是想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晕车、过敏及其他与多数人不同的地方来否定自己。这些都正常,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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