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薄荷胭脂雲
薄荷胭脂雲
我都向她們說,我租在市中心,所以有空來台北,就到我家坐。
短髮的龍潭仔最常來。到我房間來,看我不穿外褲,她會失笑說我太放鬆,但她的辣服也從不在意走光,癱在懶骨頭上,牛仔短褲最上面的扣子就會鬆開。席地而坐,因為是套房,就用一個電鍋,加熱的是我前一晚餐廳打包的鐵觀音雞湯,配她從新竹搭車帶來的冰箱剩料。
總在週五,她等男友下班共度週末。先來我房間,免得在哪裡等人都花錢。說是龍潭,其實她大學直到畢業後都一直住在新竹。
龍潭仔不常回老家,即使新竹離龍潭並不遠,她回家的頻率,跟我回高雄差不多,跟家人的疏離的程度,也是差不多。我們都有櫃中的秘密,無關乎情慾,因為情慾是青少年的娛樂;三十歲羞於啟齒的櫃子,裝的是理想。畢業時,都說該成為俐落的女主管,現在都轉作尋夢的笨蛋。相繼離職,實際行為比起口頭話語,還要更好確認彼此氣味。
初入職場那幾年,誰若忘了好好吃飯,對方便會說「我內心的阿嬤要受不了囉。」我們總把最高壓的事情當做天氣問候,對彼此的人生有最高的道德彈性,吝於加油打氣,吝於批評,對綠豆澱粉的優劣或水果入菜等話題聊得更多。但最重要的幾件私密事,總會附帶一提給對方,這是細膩人種大而化之混在一起的方式。
我們對男人的看法有共識「不用繳房租的文組異男最難搞,他們的決定總是比較心靈一點。」下層建築總是談話的餘興,一個幽魂,在信義區上空遊蕩,還不嫌過時。
龍潭仔剛參加同學會,說以前要桃園到北一女通勤好久,其實跟同學們並不熟;現在,大家陸續買房,或者被求婚,更是不同人生。我說,鳳山到雄女沒那麼遠,但我還是跟大家很疏遠,從來沒回高雄參加過同學會。我們收拾著碗盤,擦了地板,各自滑起手機。
精緻女校裡的局外人,有種難以言傳的寂寞,說不定這是我們在社會學研究所相遇的原因。
第二常來的,也是桃園女生,長髮的大園仔,常來台北看展看表演。畢業後,她曾來台北闖蕩,又去澳洲打工度假,最後還是住回大園老家,進入傳產。她看我沒穿外褲,會偷偷拍照,隔天才回傳,有點變態。大園仔沒有男朋友,所以我們會一起吃麥當勞,講很多話。
朋友來時我總想吃家常菜,但她情願吃漢堡,大園仔說,是因為家族龐大,每天都整桌在煮,來台北不想再吃傳統中菜台菜。我嫌漢堡物不健康,泡了花草茶解膩;她則會攤開花草茶的組成,細數哪幾種物她家也有種。大園家有田也有家畜,就算封城,也能自給自足。
她自稱「傷心人類學家」,取自一本書的名字,我沒有讀過,不過單憑描述便知道意思。她不斷求職、面試又被拒絕,開始上班後還被壞主管的言詞所挫敗,總是「想很多」。回到家族內,卻又因為緊密的生活關係碰撞彼此迥異的世界觀,痛苦又同理,同理又痛苦,她很傷心。
如果不做那麼多人類學式的反思,不做那麼多理論化的整理,不要轉熟為生的田野技藝——如果金錢跟思想濃度等值一點,履歷好看一點,起薪高一點,就不會那麼傷心了吧。
我勸她再來台北試試,如果轉運站不能轉運,就去龍山寺拜拜,運氣跟信仰很重要。我胡亂解釋「清教徒也是相信得救而賺大錢」,她會笑。擲筊是機率,神性是集體性,不要太愛這個世界,多愛自己一點。這就是我跟大園仔的對話,社會科學的次文化。
龍潭跟大園,究竟是桃園的哪裡,每次我查過不久後,就會忘記。她們也分不清,我從小到大的老家鳳山,跟後來返鄉投票的老家楠梓,又分別是哪裡。
龍潭仔也好,大園仔也好,我總是很輕鬆,或說很輕浮地待客,只穿著睡衣般的長板寬鬆衫,不照鏡子整理頭髮。電鈴後,讓她們自己走上五樓,跟外送員的待遇一樣。
我房內機能俱全,種種巧思提升生活感,不住套房的她們,總是連連讚歎。不常出門,不是怕疫情,當然我知道幾步路外就有很好的餐館跟咖啡廳,「正因為租在市中心,才無法常去可愛小店,租金跟低消只能擇一呀。」她們點點頭,拿起我剛手沖好的單品咖啡,細緻地品嚐一口,「如果在五十公尺外喝下這口,就要收費五十塊了吧。」
新北跟基隆都是南部,桃園當然也算——龍潭仔跟大園仔都這麼說過,我只好接受這個共同體的框架。相對來說,我們確實都是南部人。
如果是大安仔、信義仔、士林仔、松山仔、中正仔等朋友,當我提出「來坐」的邀約,回應會是「你是套房不好吧別麻煩了」、「剛好你家附近有間店我一直想去」、「國館我也好久沒去散步了」。於是我就明白,身分證字號A的朋友,沒有中繼需求,不適合這樣相處。
南部究竟是什麼,有些學者說,可以是一種抽象的批判位置,是哲學上的南部觀點。我想,那應該是在說文組吧。文組是台灣社會的南部,文明社會的南方。在這個意義上,就算是我們口中揶揄的免租男,也共享一種口音,有點「南部性」。
又或者,測量變項可以加上公共運輸的可及性。例如住在山上的內湖仔,愛追影展,一天要看三部電影,但信義威秀周遭沒有合適久坐之處,片與片之間,他就來我家中繼。「給我一小杯就好,待會怕跑廁所。」他是A,上五樓喝咖啡好幾次,也算在共同體內。
後來回高雄,聽著那些中年男子、三姑六婆的茶餘飯後,並驚覺那跟我房內上演的一切高度雷同之時,我又多一則啟發:南部人,會用日常樸素的樣貌,脫口而出高密度的語言;自嘲之詞,就像進出站時撈包包匆忙掉出來的濕紙巾,大剌剌亮相,讓人不禁聯想汗漬污跡。
笑談著台北,或者台北所象徵的人事物時,我們頂天立地,如租屋在頂樓,偶爾漏水;西曬熱氣難退,就多沖幾次澡,笑聲如水聲,轉瞬就流走,我們也還能有一絲倨傲,走回大街。
有天下午,龍潭仔注意到廁所裡多了盆栽,說那些花很可愛,並說很意外我懂得種植。我解釋,那不是花,是多肉的葉子,曬到陽光會變紫紅色而討喜,插枝就活,不容易死。那盆是我阿母給的,我常這樣移植南部的文化及物資,同時卻也跟原生家庭關係緊張,龍潭仔都明白,她不會多說什麼,只是懶洋洋地就物論物,緩緩地分食著食物。
盆栽漸漸長大,植物就要爆盆。
我請大園仔挖一點土給我,她爽口答應,但從家裡出發前,她父母遲疑地問說「真的要扛一盆土去台北嗎?」他們女兒穿著碎花長洋裝,氣質的很,紙袋裡卻裝著沈甸甸髒兮兮的土。想像那畫面,我覺得很溫馨,也有點歹勢,大園仔今天不知道要去看什麼表演展覽呢。
幸好傷心人類學家不在意父母及路人的眼光,只是務實提醒我,多肉不能完全用這種土來養,水分會使根爛掉。我說,我早有買了夾層該放的透水材質了,不用擔心,只是想要你的土。
當初將植栽照發到限時動態,十幾個人傳訊息問我「這叫什麼」,大園仔是唯一能叫出答案的人「我家也有種胭脂雲,但不好看。」她說胭脂雲長到茂盛時,枝葉會先往上長,再往外輻散垂下,持續生長,最後中空,反而不美了。但我知道,阿母有教我,要從尾端開始修剪,所以妳之後來我家,看到兩盆茂密的植物,將會讚嘆我維持了胭脂雲的美。
小時候,長大後,我沒有特別想過,我的朋友會是哪裡人,會是台南、高雄、屏東那樣正統的南部嗎?還是我會被同化成北部,跟台北的社群更氣味相投呢?
對於桃園,我原先只有刻板印象:大園仔常看飛機起降嗎?龍潭仔支持兄弟象嗎?答案都是不。高雄人早餐也不一定會吃鍋燒意麵,「那你都吃什麼?」我說蛋餅,跟你們一樣。
南部是我們的共通點,在台北面前。只是,同中也有異,不只家鄉所在不同,我們根本上也有著不同個性,及不同的人生路徑。
龍潭仔曾說,如果沒考到美國的博士班,就要去做健身教練。放榜前,有次聊運動的話題,我說出「妳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健身教練。」她回說對,「至於好的社會學家就很難說了。」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已經太遲。留學申請的過程很磨人,有時我真的會忘記。
大園仔以前都拿書卷獎,我都搭小組便車,僥倖過關。出社會後,我的升遷轉職卻比她順利許多。有一次,我們小心翼翼探問彼此出社會後的月薪,才知道差距不小。在那之後,當她說出「我其實很羨慕妳」時,我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方面,也覺得不便再問。
一年又一年過去,她們仍然會到我家坐。
就算有幾次,好像誤觸了什麼,像是踩到包包裡掉出來的東西,有點ngāi-gio̍h,不過一段時間以後,下次她們還是會再來,帶著甜點,配我的手沖咖啡。
少話也好,多話也好,拉長了時間,總長除以次數,來訪頻率最高的還是龍潭仔跟大園仔。我們仍然不拘小節,不親密也不疏離,好像這就是三十歲的友誼,或說南部人的友誼。
臨走時,她們很少會用相同句型「有空來桃園的話」,因為人們只會有各種原因需要去台北。有朋自遠方來,遠方很多好東西,來我家,就是順道就好,不必刻意。
一杯咖啡兩百三十塊,一粒便當一百二十塊的市中心。胭脂雲,倒是只要四十塊。阿母北上出差,去建國花市買的,轉送給我。
我們在台北的咖啡廳見面時,她眉飛色舞,將小盆栽捧在手心遞給我,說她從沒看過這樣的多肉,還會變色,好像花一樣。
很像花,夠三八,所以要送給女兒,我這樣想,但沒有說。
後來我將胭脂雲從小盆栽養大,移盆至穩固的泥製中盆,再分盆到裝著大園土壤的舊盆。Line給阿母,她稱讚我綠手指。但,如果這樣就稱得上綠手指,門檻也太低了吧?我這樣想,但沒有說。
梅雨季來,陽光變少,我操心這些植栽,感覺再怎麼好活也很辛苦。我的廁所有大片窗戶,沒有抽風機,房東為了分租隔間的陰錯陽差,這裡本來是陽台,我才有空間養植物。
夏季將至,我抱怨房內會西曬,熱到工作桌。若這棟建築能轉個九十度,讓廁所的開窗變西方,就能替植物補足日光了吧?廁所面南,無法直接日照。但是建築當然不可能轉九十度,我只是個租屋仔。
阿母總嫌棄我付昂貴租金,縮在台北「狗窩」。她勸說我回高雄,說住慣寬敞透天,就住不回去狹小套房囉。她沒說出口,而我聽見的是:「回家讓阿母照顧吧」。
可是,我卻是在透天厝長大,大了習慣套房的人。從前,我試著從狹小的櫃子裡探出,是她的洪水使我再次闔上門,我一直這樣想,但一直沒有說。
我隔壁的分租套房,住著我的伴侶,算同居,也不算同居,沒結婚,踩了家人底線,幾次大吵後,彼此都不再說破。所以,櫃子幽暗卻很舒適,門內狹小卻有溫暖,南北是選擇,不是非彼即此——「代誌不像憨人想的那麼簡單」,她常這麼說,我也想這麼說。
阿母是農家出身,先是嫁到台北,幾年後還是舉家遷回高雄,自己開工作室,靠著朋友人脈,穿梭在公私重疊的透天小厝,漸漸撐起來這個家。
外婆去世時,我們回到村裡,簽名簿上全是姓「張簡」。外公外婆也都姓「張簡」,從前他們的身份證,都壓在客廳桌子的透明軟墊下,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厝邊隔壁的壓力,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阿母跟她姐妹都簽了拋棄繼承,從此與舅舅不合,再沒有人回昭明。祖產被賣掉時,姐妹們聽聞,都氣憤掉下眼淚。只能怪當初,大家也都是親手頓印仔。
沒有田,仍有出路,年歲越大,阿母越想重拾種植。透天厝的頂樓綠意便陸續蔓延,擴張成小一塊都市田園。「阿嬤更會種,她什麼都養得活」三合院旁一點貧瘠的土壤,她也能將玉米種得飽滿,我有印象。她們還說果樹旁邊要插一根柱狀物,生於憂患,作物會長得更好。
回高雄上頂樓時,阿母用了時下流行的字眼「療癒」,叫我自己剪幾隻薄荷,插在桌上的水杯裡,說看著心情會好。搭高鐵前,我捨不得那些薄荷枝,便小心包好,將薄荷偷渡台北。沒讓阿母知道,以免她替我大包小包,分盆裝袋,要是養不活,我又會覺得辜負她。
回家,我將薄荷插在胭脂雲旁邊,原以為兩種植物的環境需求不同,不能期待。沒想到幾個月後,薄荷不僅存活下來,還再分枝出去,成為常駐的生命體。
總算放晴的那天,我在陽台形狀的廁所晾衣服。裝有曬衣槓的廁所,同時養著兩盆植栽。
我曾被問說「有沒有什麼事情,做了讓你真心覺得放鬆?」我回說「曬衣服吧」,說完自己也有點嚇到。曬衣服有什麼好開心?但是對方鎮定地點點頭,沒有笑我憨。
好難得,一天就乾了。其實以前我從沒想過衣服竟無法一天曬乾,來台北才知道得用烘乾機。那天,傍晚就收了衣服,我也特別小心別撞到那些長高的植物。梅雨過後,多肉重新出現紫紅色葉子,襯托薄荷的綠。
在地板聊天時,我們都說,怎麼三十歲還一是無成。所以才會聚在一起吧。那好像也不錯啊。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囉。馬克思還是有講對一些東西吧。但是人家都說三十歲還談馬克思很蠢耶。
大園田中,豆莢日曬會發出逼逼波波聲。龍潭路上,天氣好可以看到錯落光影的群山。這些都是自稱南部人的桃園朋友告訴我的,五樓房內看不見的事。
我沒有向她們說,但大家都有聽到:我們是同一種人,自然會做伙。無論是歐陸老爺爺的教誨,還是高雄阿母以前掛在嘴邊的,都對,就是要把朋友帶回來家裡。
以後有空,還是要常來我家坐,來看我的薄荷胭脂雲。希望我們都能活得很好,活得很久。
*感謝所有被我寫進去的人物與文學獎評審們 *本文獲2022打狗鳳邑文學獎 散文組 高雄獎 *紙本全文刊登於2022年10月聯合文學雜誌 *篇名好像可以改成「桃園女子圖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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