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3 | 雷陣雨

黃慶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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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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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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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姐姐,明明是生活在同一個家庭,經歷過同一個父親的同一場暴力,它卻可能烙印出各自不同的記憶,持續影響我們長成不同的大人。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2 :書寫家與故鄉

第三天( 6 月 5 日)
寫一段在家族裡,讓你百感交集、層次複雜的關係。家族的複雜性,或許會為你的成長帶來許多層次的關係吧?比如愛、恨、纏繞在心頭,為你帶來光、為你帶來暗,又或縱横交錯,談談關係當中五味陳雜的感受。

前言:我原本以為「自由寫」(freewriting)很簡單,就是寬心地對待尚未構思完整的想法,不帶自我批評,隨心輸出就好。結果,我發現了一種沒有料想的心理束縛。於是,我回頭擁抱了曾經用過的一個筆名,好讓我一邊在這裡當一個誠實豆沙包的同時,也能對書寫中描摹到的人們比較公平。

光所不能穿透的時候,只得投射出它的陰影。所有的陰影都意味著光的存在。

寫作者能擺弄字詞在句子中的先後排序,就操縱起了不同的感受與意義。

<七日書> 的各篇家族故事,若倒裝它們先後順序,不知道也會否帶來自己不同的感受和意義。

昨日的我寫家裡的「小貨車」,一直到寫出了父親的整體人生觀。留言處許多人被他圈粉,稱讚他出世、可愛且淡然。

爸爸確實以他的生命為我示範了一種生活方式:即便金錢不富裕,我們也可能在一些殘酷現實縫隙中找到精神富裕。

不過,在我們家裡,這些可愛快樂的記憶的背面,其實是家庭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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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創傷會使人記憶斷片,即使努力回想也不太記得清楚。有些事情,我已不清楚時序,也無法確認它們是真實發生,還是時間所扭曲的想象。

就連那些快樂的兒時回憶,我有時也不太確定,它們是否只是身體自我保護機制所衍生的副產品。

唯有去記住更多美好的細節,父親就不是那一個會突然大吼大叫失控的人,不是那一個會要檢察考卷的嚴厲父親,不是那個在我五歲就把我捉進房間丟在床上抽藤鞭,也不是那個不允許我哭出聲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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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而時序錯置的記憶,其實難以組織起一個敘事。我只能隱約記得一頁被哭濕的大方格作業簿。或許,我在隔天交給老師時曾為它皺巴巴的樣子感到難為情,害怕有人發現異狀。

我只能隱約記得,暴雨的前兆是扯高嗓門的威嚇,然後是孩子逃竄,客廳桌椅被推拉翻倒的聲響。我只能隱約記得爸爸嚷著要誰也別爛住他。可是,總是讀進第一班、總是成績考得最好、總是拿全級模範生的姐姐,大概認為自己成績好所以有免死金牌,堅持擋在爸爸和哥哥之間。

「不要打弟弟,要打先打我」。我只能隱約記得有個女英雄的身影,雙手張得大大地阻著父親。

零落的記憶中,最後她還是沒能拯救弟弟遭受一頓暴打。她轉而把最小的兩個妹妹帶到房間裡,把我們給鎖起來。

視覺記憶於是被切斷,我只能靠著剩餘的聲響小心判斷房間外面的情勢。我忘記自己什麼時候出來了,我可能是在哭。哭到累了,自然體力匱乏就睡著了。

下一個記憶的畫面我已躺在我平常睡覺的閣樓裡。爸爸媽媽出門去了。我也不記得是誰告訴我,哥哥的腦袋被擊破,大人把他送院去縫針了。我忘記那天晚上他們有沒有回來。

我忘記自己如何睡著,如何醒來,如何繼續地生活。

我甚至也無法區辨,究竟是哪一個哥哥、哪一次、犯了哪一種錯誤被揍得頭破血流。

赤道四季如夏,亦幾乎天天有雨。雷陣雨總是來得迅猛,但無論再滂沱爆裂的雨,終究還是會下完的。

靜靜等候,小心聆聽。雨過天晴,重新艷陽清爽,就沒人會再去提起。你不可能記得孩提時期的每一場暴雨,不可能留意它是何時何地,為何而下的。沒有人會重提,不需要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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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言說,無從校對,所有的受暴與見證都只能留在各自身體裡消化和變異。哪些是想象,哪些是噩夢,哪些是現實,都全部混成一團再也分不清楚。

再次有人願意翻開­它,大概已是20年後。

小時候那個曾極力想保護弟妹的小英雄,早已走過初戀拍拖、同居結婚,如今是兩個小孩子的媽媽。

我為什麼不能保護我的孩子?那我的媽媽又為什麼沒能保護我?或者,我們即使努力過了,也還是無法阻止事情發生?

眼淚會流出來,究竟是為自己再次無力制止而感到愧疚,還是因為突然疼惜起當年的自己?又或是,那是憤恨母親與自己一樣無能?或是應該反過來說,是發現自己與母親一樣?卻又希望我們不一樣?

許多無盡的遲來的詰問。作為「女兒」和「媽媽」的身份,不斷交疊又錯置,擰出一大團巨大而糾結情緒,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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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視訊電話中姐姐的敘說裡,我第一次回到現場。從另一個在場者的視角,重新經驗一場風暴發生的過程。那些零零落落的記憶碎片,突然得以稍微修補起來。

我的成長印象裡,我的父親從來都是一名基層勞工。姐姐的記憶裡原來不是這樣。在我還太小的時候,原來父親曾經有過一個發財的機會。

爸爸大概是感覺自己遇上了器重他的老闆,願意給他負責了新的案子,並允諾他未來發給他公司股權。年輕人只要努力好好幹,未來你也能當上老闆。

豈料,最後努力都是徒勞,信任變成謊言,而法律終是權勢者的語言遊戲。原本一心想力爭上游的父親,得到的只是巨大的挫敗與憤怒。這些挫敗與憤怒並無處可去,最後只是猛擲亂拋到自己的家裡,以力道不均地作用於在各個孩子的身體上和記憶裡。

我與姐姐,明明是生活在同一個家庭,經歷過同一個父親的同一場暴力,它卻可能烙印出各自不同的記憶,持續影響我們長成不同的大人。

在這個校對經驗的過程之後,我發現她的身體裝載了與我不成比例的重量。我聽完之後,主要的情緒感受竟是「感激」。

我感激有個聰明懂事的姐姐,竟然想到要迅速地把妹妹關進房間。於是,我某種意義上跟她在不同的空間裡經歷,我只有少數的視覺記憶和弱化的聽覺記憶。我還感激她生得比我早,見證過父親用認命當個普通勞工三十年之前的一段序曲。

因著她的敘述,那個我原本極欲否認存在的暴力父親,竟變得可以理解。兩個極其相反的爸爸——那個會暴打小孩的爸爸以及那個天真淡然的爸爸,可以兩者都真的。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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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慶繁既內向又渴望與世界連結的人,於是喜歡紀錄片、喜歡採訪寫作、喜歡閱讀與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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