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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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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人越來越少了,在端桂師父住下的時候,只剩下十餘口人。在官方最機密的檔案裡,對於這個現象僅有短短的一行:「向繁滋疾厄,失少壯。」

村裡的人越來越少了,在端桂師父住下的時候,只剩下了十餘口人。
村距離皇城不過幾里,在任何地圖上卻都沒有一席之地,甚至在所有的官方文書裡,它都僅僅只是「地區」、「聚落」這類模稜兩可的一筆。
以後的人們在讀到關於這個地區記載的時候,會非常摸不著頭緒吧。
畢竟不過短短的數年前,它還是個比鄰政治中心,又占有河港地利之便,而聞名於便利交通、發達客棧文化以及旺盛商業行為的經濟中心。
那個時候,村的名字還叫做向繁鎮。
向繁,面向繁華。
萬象繁華。

精確來說,村裡越來越少的是男人,青壯年男人。
在官方最機密的檔案裡,對於這個現象僅有短短的一行:「向繁滋疾厄,失少壯。」
只有村裡的人們知道,根本不是因為什麼怪病,這村子是被詛咒了。
村長也是個男人,五十來歲,眉心和嘴角都深深的刻著痕。
向繁鎮剛開始與繁華背道而馳那年,他剛接任向繁鎮的鎮長。
端桂師父聽著村裡人們的悄悄話,說村長有過一個兒子,也折在了這場無妄之災裡。
那麼這些爬上臉的深刻溝壑,有多少是來自傷慟,又有多少是來自於驚惶?

村子很大,自高處的地方俯瞰,像個上弦月的形狀;從上彎鉤走到下彎鉤需要一柱香。可村裡的這十幾口人都集中住在遠著河的上弦月外側,而曾經最熱鬧的河畔,卻是杳無人煙,孤寂荒涼。
端桂師父某天經過學堂,聽見村裡僅剩的幾個孩子合計著要去河邊探險。
「可是聽說,」老是被欺負的學堂先生兒子聲音裡發著抖:「那裡有個可怕的老婆婆,守著一座會吃人的墳...」
「哈哈哈,阿志是膽小鬼哈哈哈!」說話的是最頑皮的孩子王阿揚,他的父親叔伯長年跑船,倖免於了這場詛咒之外,相較於其他家裡已經沒有了男人的孩子們來說,他的家境也較為殷實:「阿志不敢去,我們不要跟他玩!」
「膽小鬼!」「阿志膽小鬼!」起鬨的聲音此起彼落,直到端桂師父走上前,一群孩子才嘩的一聲鴉雀而散。

「哼,要你多管閒事!」阿志扶正了被打鬧中揮歪的眼鏡,對端桂師父扔了一塊石頭。

那天晚上,幾個孩子挨打的哭嚎此起彼落,連不敢去的阿志都沒有逃過一頓鞭子。
那些家長嘴裡罵的,幾乎都是一樣的內容:「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夠你這樣糟蹋?」

出了像是逃亡般自河畔內縮了好幾里的村界,滿是斷垣殘樑。
那些年久失修的繁華在滿天星辰的照耀下,看著像是一座座吃人的巨獸。

「嗖!」的一聲,一道身影一晃而過,閃進了那座最大的廢墟中。
端桂師父記得,他幾年前曾經來這裡打過尖。
那時候,這座廢墟還是向繁鎮上最氣派的旅店。

人影左彎右拐,進了旅店裡曾經最豪華的房間。那張已經岌岌可危的大床上隱約著一抹鮮紅。
人影上了床,手腳俐落地放下了床帳。
隨後,床帳裡便響起了喘息,還有男人粗礪的歡愉聲音。

「哈哈哈哈,來得好呀。」端桂師父的身後傳來了一陣夾雜著鼓掌的嘶啞笑聲:「媳婦,再努力一下,那狗王八蛋村長就要完啦!」
端桂師父轉身一看,是個老到看起來比這旅店還要荒廢已久的老婆婆------長髮灰白,稀稀落落的披散著,頂上已經禿了,露出的頭皮乾皺如樹樁。僅剩的幾顆牙在嘴裡搖搖晃晃,而她的雙眼混濁,似是已半盲。
「呦,」老婆婆瘋瘋癲癲的走到了端桂師父跟前,與其說是打量,用聞嗅來形容她的動作可能更為正確:「檀香的味道,你是那狗王八蛋爛村長想的辦法吧?」
老婆婆以一種和她外表不相符的驚人力氣用力的撞向了他:「沒有用的哈哈哈哈,報應,全是這些惡人應得的報應啊!」

端桂師父幾乎是用飛的上了床,只聽見「喀嚓」一聲,方才進入床帳那男人的脊椎骨便已被坐斷在床上。
再仔細一看,那還能被稱作男人嗎?不過是稀薄的蠟黃皮膚鬆垮的包裹著一副骨架,髑髏般的臉凝固著巔峰時的輕鬆及狂喜,瞪大的眼裡卻滿是驚訝。
而引起歡愉的那團紅色身影,此時正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了裡頭漆黑的獠牙。
端桂師父連忙掐起手訣,準備好應對他此次前來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作業。
而那團紅色身影卻已先一步伸出黑色指甲,抓向了他的胸前。

端桂師父只覺得眼前一片猩紅。搖了搖頭,卻發現那片猩紅也隨之晃動。
伸出手向前抓去,卻只聽見一把好聽的女聲:「小姐,別玩啦!時辰要到了,要是耽誤,夫人得罵我的。」
啊,是了,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就要嫁給從小訂娃娃親的郎君啦。
雖然她從沒見過他,可皇城裡四處都是這位郎君的佳話。
他是隔壁向繁鎮鎮長的兒子,家底殷實,向繁鎮上所有叫得出名的商號都得從他們家。幾代從商,終於供養出了郎君這位有出息的狀元郎。
而她是皇城首富的千金,兩家長輩是從小夥計和小船工一路相互扶持的革命友誼。
他們既是通家之好,亦是互對門當。
不知道夫婿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這麼有出息,會不會瞧不上她?

「停轎!」啊,是到了吧。
她的紅蓋頭被粗魯的揭開,一個看著邋遢猥瑣的年輕男人色迷迷的打量著她:「呦,這麼漂亮的新娘啊,配給那小崽子真是浪費啦,不如今天便宜我們哥幾個吧!」
那年輕男人的身後,站著幾個同樣猥瑣的男人。
他們極其粗暴而殘忍的要了她,反反覆覆的抽送著,進出著她身上所有的孔竅。
不間斷的,無止境的。

在這些凌辱折磨的間隙裡,她聽見了致使她的人生淪落自此的根本原因。
她的夫婿一家,向繁鎮原先的鎮長因為生意擴張過快而欠了這幫流氓一大筆債。而這批流氓的頭子(也是那猥瑣男人的父親)倒還是個明事理的人,深知把向繁鎮長逼死是一種短視的殺雞取卵,因此把鎮長夫婦倆都給軟禁了起來,對外宣稱鎮長身體有恙,所有事物交由流氓頭子代管。
那麼她的夫婿呢?有出息的狀元郎呢?
狀元郎雖然是幾代從商供養出來的,可縱然他再有出息,也瞧不起父親是個四民之末的商戶。早在這批流氓侵吞家產之初,他便用這偌大的身家作為籌碼,交換了自身的安全。
在流氓頭子如鷹般的眼光裡簽下了切結,狀元郎自此和向繁鎮恩斷義絕,再無關連。

終於有一天,她沒有了呼吸心跳。
她以為死去便能夠自此解脫,可並沒有。
她的神識牢牢的攀附在這具飽含恥辱的身體上,所以她眼睜睜的見著那位猥瑣男人把她的屍首藏進了旅店的冰庫裡,更以此做起了見不得光的小生意。
她的身體就這麼從被反覆的進進出出,轉變為自冰庫裡進進出出。

那些男人見了她先是敬而懼,在看見她亡而不腐的白皙屍身之後,便會暴露出心底最深層的色與欲。
在不知道成為這些男人玩物的第幾天之後,她聽見了鎮長過世,流氓頭子接任的消息。
而她的身體,這具盛滿骯髒的臭皮囊,終於魔化,長出了黑色的指甲和獠牙。

那些男人自此從她的迫害者成為了她的食糧,最首當其衝的當然是村長(流氓頭子)的兒子。
猥瑣的人,連味道都糟糕的緊,那顆鮮紅色的心裡面蓄滿了陰暗,吃著全是見不得人的卑劣噁心。

而村長的兒子死了之後,原鎮長的夫人無人看守,居然就自己掙脫了囚禁。可或許是因為遭逢了家產遭奪,從小放在心尖疼的兒子居然拋下她一走了之這兩大打擊,雖然還有一條命,神智卻早已混亂不清。

因此,開始有了河畔旅店有座吃人墳,由一個老瘋婆看守著的傳說。

可說來也奇怪,那些男人沒有因此而嚇跑,反倒比先前更多了起來。就連原先她以為的,比較正常的居民們,也開始成了她的入幕之賓。
無論看起來多麼端方矜持的男人,進了她的床帳以後全都一個樣----他們看著她,就像一頭公獸看著母獸,只有純粹而絕對的征服以及慾望。

因此,當這位身染檀香氣味的端桂師父摔進她的床帳時,她基本只覺得想笑。
什麼師父,還不是個隨便就能被她俘虜的男人。
被她俘虜然後吞吃殆盡的男人。
只是當她的指甲抓進他的心臟時,她看見了端桂師父的眼睛。
沒有貶低,沒有色慾,甚至也沒有驚懼。
有的只是對於這些獸行的震驚和不信,還有悲憫。

不知怎麼的,她硬是收回了爪子。可她身上經年累月的屍毒和怨氣已經侵入了端桂師父的心脈,他幾乎只要一離開這張床,便會潰然崩頹,支離破碎。

可端桂師父卻放開了掐著的手訣,在床板上打出了另一串手勢。
「走吧,妳自由了。」端桂師父咳出了黑血:「活下去,好好替我活下去。」

在他的手毫無生機的披垂在床沿的那一瞬間,她覺得有什麼東西自眼裡滑下了她的臉。
端詳著端桂師父,那雙沒有瞑目的眼睛,卻滿是如釋重負的溫柔笑意。

後來,她開始四處遊蕩,幹的卻還是她在向繁鎮裡的老本行。
她能夠起死回生進而魔化,靠的是那一口嚥不下的怨氣。
而自由了的她,怨氣早不足以支撐她反科學的存續。
所以她只能靠著採捕慾望,那些糟糕的卑劣的,貪得無厭的慾望,來讓自己繼續存在這個骯髒而不公的世界上。
畢竟,她要活下去。
這是她答應端桂師父的。

那些被她採捕過的對象都老得很快,幾乎每五六年她就得換。而這種採捕行為也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一些副作用----每當她和那些受慾望驅使的人們歡愛,她總是會感到極度噁心,甚至吐出一些難以形容的東西。

她跟的某一任採捕對象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但也只能說他活該。你想想看,要是一個老是在書桌前和她歡愛的秀才都能上榜,那這國家還有什麼希望?
在她和秀才歡愛的某一天,她一邊感受著秀才的律動一邊聽著秀才的夸夸其談,說著要是他考上了狀元郎,他必定會以國之興旺為己任,做一個無可取代的國之棟樑。聽著實在是太噁心了,她一時沒忍住,吐在了秀才已經擺出了三天卻一字未落的白紙上。

只見那白紙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吸收著她的嘔吐物。那些穢物消失殆盡之後,一篇策論便浮現在了他倆眼前。

秀才先是愣了一下,拿起策論開始讀。隨後他便提起褲子衝了出門,邊跑邊紮腰帶,還一邊大喊著:「我出息啦!」

過沒多久,她聽見了秀才免試被直接徵召進了翰林院的消息,靠的就是那篇她吐出來的策論。
(又過沒多久,那個王朝就亡了。)

也因此,她靠嘔吐物給自己開闢出了一條職涯新路。

吐著吐著,她總覺得這些流芳百世的作品,都是她的孩子。
是那些男人的貪得無厭和她的執念結合,生下來的孩子。

再後來,她有了謬思這個名字。

「繆斯是女神。」那個沒什麼本事,只有一肚子酸腐,還沒紅就已經過氣的作家看著她,隨後搖了搖頭:「妳既然是女鬼,那就叫謬思吧。」

雖然很想打他,可是她還是接受了謬思這麼名字。

會願意被這麼叫,或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眉眼有點像端桂師父。

端桂師父。

這麼多年了,她只敢穿紅衣服。

端桂師父肯定已經忘了她吧?
也好,要是端桂師父有來生,那應該要好好的,快樂的長大。
上學工作,娶妻生子然後平安終老。

不要整天面對妖魔鬼怪,比如像她。

說是這麼說,可是當她看見這個叫做午月的小王八蛋站在她眼前,她的眼睛和那個有過很多男人的地方,還是一起激動著滿盈了。

她這漫長的一輩子裡,曾經有過無數個男人,卻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那麼現在,每個午月貫穿她的夜裡,那雙專注的,溫柔而熱情的眼睛,還有眼裡倒映著自己臉上的迷離,就是愛情了嗎?

她還是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繼續遵守和端桂師父的約定。
抓著午月的手(有時候是領子,不一定),永永遠遠的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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