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尚未到来却似已然发生的虚构时空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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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已被唱完的歌

Spotify 有一个叫做“每周新发现”的功能,每逢周一就会更新一次。这周给我推荐了《送别》《父亲写的散文诗》《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哭砂》,坐公交的时候,我就淹没在这些声音里。汽车声,人们说话声,很快就落了下风,只有歌声越升越高,像潮水充盈整副躯体。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

宁愿我哭泣 不让我爱你

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

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

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

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

难得来看我 却又离开我

让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

——《哭砂》

 

唱到《哭砂》的时候,我偏头去看窗外,天空很低很低。我心想,好寂寞啊,歌已经被唱完了。尽管二十一世纪初的歌在唱 Lethal poison for the system ,但已经是站在废墟上,要代表也只能是代表充满着废墟的时代。

 

Pirate skulls and bones

Sticks and stones and weed and bombs

Running when we hit 'em

Lethal poison for the system

No one on the corner has swagger like us

——Paper Planes

 

十年又十年,谁能真的做好准备告别。罗大佑在《恋曲1980》里可以坦然又自信地唱道:

 

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什么都可以抛弃 什么也不能忘记

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

春天刮着风 秋天下着雨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恋曲1980》

 

就像是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和挚爱分离。可是到了《恋曲1990》,词曲都变得缠绵和哀愁。现在可以反悔吗?可以要回那段曾经吗?

 

醒来时的清晨里 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 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 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 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恋曲1990》

 

我跟随这些歌,思念一个我从未拥有过的过去。

 

这大概不是在我一个人身上会显现的“病症”,有一次和妹聊到代际的问题,我说,你会讨厌我、讨厌我们这一代吗。她回答,非但不讨厌,还羡慕你们拥有过的少年时代的生活。

 

她用了一个很俏皮的词,“互联网文艺复兴”。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也不知道适用于什么语境。但我猜想,“复兴”的内容大约是她想象中的我们这一代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产生的东西,而“复兴”的主体很有可能是00和10后,而非90后。她也在思念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曾经。

 

大人帝国反击战

歌又唱了一遍,唱到《父亲写的散文诗》,川说像《蜡笔小新:大人帝国的反击》电影里的场景。人们进入了夕阳的城市中,充满旧时味道的夕阳城市。我只能想到小小的野原广志在夕阳下的田野边骑自行车,稻谷一季又一季地成熟,他路过春夏秋冬。

 


 

一九八四年 庄稼还没收割完

女儿躺在我怀里 睡得那么甜

今晚的露天电影 没时间去看

妻子提醒我 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明天我要去 邻居家再借点钱

孩子哭了一整天哪 闹着要吃饼干

蓝色的涤卡上衣 痛往心里钻

蹲在池塘边上 给了自己两拳

这是我父亲 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青春 留下来的散文诗

几十年后 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已经 老得像一个影子

——《父亲写的散文诗》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小新和朋友们如何拯救被旧时的味道吸引而回到过去的大人们的故事。我对小新一家拯救自己的未来并不感兴趣,能说服我的也不是“过去不再有,未来仍在”这样的叙事。我们不愿意向前,可是孩子们已经注定要和自己的未来相遇了。会不会是出于这种怜悯,才选择将未来还给孩子们,但是一直都没有放弃对过去的怀念呢。

 

找到旧时味道,试图颠覆整个世界,将过去带给全人类的“科学怪人”在电影中是没有名字的,他和对过去拥有同样感情的女友住在夕阳城市中。野原广志一家到访的时候,问过他们有没有结婚,他们说没有,广志说,像过去同居时代的青年男女,那时候很流行的。

 


 

如果前进的时间是人类的幻觉,想要倒回去又有何不可呢。

 

我很喜欢这两个人的故事,他们所追求的理想,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可是那一刻到来前,他们像是预料到了,也做好了准备。

 

“二十世纪结束了。”

 

他们鼓起勇气要往下跳,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在塔下筑巢的鸟儿。自杀计划被打破,女友哭着说,“我不想死。”她说的是还不想死,而并非意味着不再追求过去。

 


 

小新一家之所以成功,也是误打误撞,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自己就是在追逐什么未来。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在某一时刻能与家人重逢并且约定永远在一起,他们就会满足。从夕阳城市中逃出来以后,回到家又是黄昏,哪一个又是真实的呢。

 

来自日本的摄影师薄井一议把西元2021年称为“昭和96年”,意即一个尚未到来却似已然发生的虚构时空。

 

“我试着想象昭和继续存在于另一时空,以及它将成为什么样的世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平成结束了,但是昭和仍然继续。”

 

过去时代并不会真正地消失,因为经历过的人怀着能量巨大的思念生存下来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思念还会持续感染他人,从而嫁接到从未经历过此时代的人们身上,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

 

二十世纪在二十世纪的人们唱过的歌里,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唱着的同样的歌里,在每一个“科学怪人”所创造的夕阳城市里。

 

还未见过的故乡

寺山修司讲述自己少年时代吹过口琴,由于被人看见会难为情,所以他经常在厕所里吹。吹的总是《谁不思故乡》(誰か故郷を想わざる)一首曲子。他的婶婶说,你这个怪孩子,什么《谁不思故乡》?你不是好好地在故乡待着吗?

 

之后,他的婶婶把歌词教给了他:

 

遠く呼ぶのは 誰の声

谁的声音在远远地呼唤?

幼馴染の あの夢 この夢

我一次次梦见两小无猜的玩伴。

ああああ 誰か故郷を想わざる

啊,谁不思故乡。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没法不吹这首曲子。”

 

“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大概一定有我真正的故乡。”

 

“透过高中厕所窗子仰望八甲田山上清澈明亮的蓝天,我遐想着还没见过的故乡,不停地吹着这首曲子。”

 

我不会吹口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听来自二十世纪的声音,一边想象着我从未经历过的二十世纪,思念我从未到过的故乡。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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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criKYUWR_BBA-61lNIQnLkcWDLYIlmWAFNbO3Tzx8KmJtJg/view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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