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書緣雜語
《流動的饗宴》是一本非常迷人的書,海明威記述他年輕時和第一任妻子在巴黎的生活,彼時他才剛剛決定致力於寫作,一如所有初出道作家一般的清苦。他會到塞納河畔的書攤買便宜的二手英文書。
書中,他記述了一段和二手書攤商的對話:
「妳如何鑑定一本法文書的價值呢?」
「首先看有沒有插圖,插圖的品質如何,再看書的裝訂好不好。 若是好書,那麼書的主人一定會精心裝訂。英文書倒是都裝訂過,可是裝訂得很差,看不出好壞來。」
書的裝訂,那是東亞讀者很陌生的事情。因為我們並沒有「裝訂」的傳統。
東亞書籍的精緻作法是線裝,然後用布面作一個書函,再裝進木製的書盒、書匣放起來。書籍本身是軟的,可以卷的,方便單手拿著讀。這當然是因為漢文(日文、韓文...)直書的關係,如果是橫書,書本一卷,句子的頭尾都看不到了。
上述這種作法基本上已經死亡,除了古籍重刊的高級仿古書,已經沒有新書再做成東亞式的裝幀。連最講究傳統,工藝至上的日本,也都沒有,遑論其他了。
西式的裝訂,仍然存活。在美國,一般正經作品的出版,比方說哈利.波特這種小說,一定是先出精裝版,賣過一陣子之後,才會出平裝書(paper back)。
精裝書的書頁是用線縫起來,再裝上硬的書殼,絕對不會掉頁,而且可以攤平。平裝書就是膠裝,把書頁裁齊,黏上膠水,再加上紙作的封面就成了。這種平裝書如果閱讀時硬要壓平,會傷到背膠,造成日後脫頁的風險。兩者價差甚大,收藏價值也是天壤之別。
市售的精裝書當然都是工廠做的。但是手工裝幀的傳統還在,這門行當尚有傳人,歐美各地都還找的到這種師傅,為你珍蔵的書籍作手工裝幀,換上你日思夜想的摩洛哥小羊皮封面,扉頁用流沙箋,在書緣刷上金漆,甚至彩繪。書名、作者當然要用烙印的,加上燙金。至於藏書家、書齋的大名或家徽要不要一併燙上去,就看書主的品味。
英國的古老大宅,宅中可能有一間書房,英文叫Library 。學校老師說「Library」是「圖書館」。但在英國大宅中,「Library」就是他們家的「書房」。四壁圖書頂天,除了大大的書桌,可能還有一檯撞球,一個巨大的地球儀。一眼望去,整排書怎麼長的都一樣,好像一件傢俱。那是大宅的古老主人把他的藏書都請人裝幀了,他老人家的書,就長這樣,和別人的稍有那麼一點不同。
一本書若是由一個出名的師傅所裝幀,也可以成就其收藏價值。這應當是對匠人與書最大的尊敬。
回到海明威在巴黎的1920年代,那時的書原則上都要裝訂的。法國人的裝訂顯然更勝一籌,連二手書攤的老闆娘都流露出無比的自信。這門精緻手藝,於今求之於法國、義大利等文化古國,想來不難,只是恐怕並不便宜。
台灣的新書,九成五以上都是以paper back出版。少數想賣的比較貴的書,才會精裝。另有一種「軟精裝」,書頁用線縫,但封面是軟殼。香港、中國則流行一種我尚不知如何稱呼的裝幀,即書頁用線縫,但封面是紙質,書背不黏死,這種書像精裝書一樣可以攤平,但書背易損(如香港文化工房出版的《亂世破讀》)。有些甚至封面也不黏死,只黏書底,書背和封面可以完全打開,露出書頁背後的縫線,這種作法容易不慎造成封面與內頁完全分家的後果。
一本書內容的好壞,當然不會因為其精裝和平裝而有所不同。但一個社會對書的實體有多講究,難免還是有檔次上的差別。尤其是電子書盛行的當前,實體書的附加價值到底在那裡呢?
可惜我的英文很差,英文書讀不來,也沒打算再努力。而我對讀不懂的東西實在沒有收藏的興趣。曾經逛過東京的神保町,那裡有專賣西洋古書的鋪子,表示日本人有收藏此類書籍的專門群體,台灣可能沒有吧?
總之,這種樂趣非吾人所得享受,只能隔岸觀花。想想,好像省了不少錢,真是美好的一天,可喜可賀。
啊!最後要說一件事。我有一本真皮精裝的中文書。
那時我還在臉書混世,傳奇的「何妨一上樓」主人文自秀是我的臉友,有一天她發了一個消息,我剛好看到,於是在最後一刻買到了中國著名藏書家王強先生親自翻譯的《破產書商札記》真皮限量本,附作者簽贈。
王強是天使投資人,家底很厚,在中國以收藏西洋古書聞名。另一位韋力先生,則是收藏中國古籍的名家。兩個人都有不少藏書文章,我個人偏愛讀韋力多一點。但若說到書寫收藏的經典,當然還是香港的董橋先生,厚積薄發,韻味悠長,當今之世,恐無人能出其右矣。牛津出版社為董橋出版的書,本本精裝,小開本,極為漂亮。撫之摩之,令人滿足。
台灣的藏書書寫亦復不少,佳作盡多,有專著如傅月庵、應鳯凰者,而各家散篇,更是屢見珠玉。但所談多半是近現代的書,其內容、版本、歷史、時代、掌故、作者介紹等等。專力於書籍裝幀者,似乎只有李志銘一家。文自秀曾於臉書上談她在北京的蒐書奇緣,談的是明版、清版書,極為精采,這些文章後來不知有無出版成冊?
此係他話,或有緣再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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