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一天

七日書DAY 1.大骨

一讀.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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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記得那只湯鍋,我再也沒見過那麼大的湯鍋。倒扣過來,剛好是一個小女孩的身量。巫婆如果要煮小孩,可能就需要那麼大的鍋。而那些骨頭,我好像也沒再吃過那麼淋漓盡致的骨頭了。

上個月底,我帶了牙套。

透明而輕薄,走在台北街頭──尤其是捷運站,都能看見隱型牙套廣告的那一種──講求舒適輕盈。「薄薄兩片,適應就好了。」在牙科診所,美麗的醫生助理這樣跟我說。她非常可愛,笑起來眼睛彎彎,下半張臉埋在口罩裡。我想像她有一列雪白整齊的牙,可能也是箍出來的。


我所知道牙齒矯正這件事,都是年輕時做好。痛苦的事情,永遠是越年輕發生,好的越快。肌肉骨骼還有發展空間,熬過去了逐漸變成回憶。但四十來歲?因為咬合不正?那簡直惡夢。四十來歲才來Cosplay孫悟空,牙套就是頭環,甚至自備緊箍咒,一戴上去,臉部肌肉就感到陣陣緊張刺痛,前幾天醒醒睡睡,睡夢中口腔裡危機四伏。吃飯前後拆戴牙套成為必備儀式,拆後漱口,戴前刷牙,飯前儀式越來越繁瑣,每次吃飯都是囚犯的放風,期待更上一層。


但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要戴牙套。牙齒長的還算整齊,不歪不斜,頂多某個個體戶凸出點,還可以美其名說她是虎牙。小時候父母不知為何怕我們兄妹三沒鈣質,除了牛奶,母親還熬海帶大骨湯,也不知道為什麼,記憶裡那骨頭真是大,熬湯的鍋更大,可以裝下一個五歲的我那麼大。往往那些湯是最後的湯底,我與哥哥會端著鍋,跑到餐廳外的防空洞上,撈出骨頭慢慢啃,小狗一樣。


那常常是母親的餐廳準備休息的時候。傍晚,學校的老師都離開了,母親費力的刷洗餐廳地板,我與哥哥坐在餐廳旁的防空洞上,看著紗窗門下流出白色間雜油黃的泡沫水。在開始清潔之前,母親會將湯鍋取下,讓我與哥哥一人一邊,端著鍋往外走。有時湯剩得多,我們還可以帶回家吃一餐,湯剩得少,那就只有我與哥哥兩人一起分了。有時還有姐姐,我們一邊等待母親工作結束,一邊啃大骨頭。父親微薄的薪水養我們辛苦,母親也得打工,國中學校的餐廳正好缺個經營,母親牙一咬承接。從規劃菜色到買菜煮飯,最後還要清潔整理,全都一肩扛起。雖然只煮中午一餐飯,卻要早起上市場買菜批貨,整個早上洗洗切切煮煮,十一點半開始放飯到下午兩點休息後,馬不停蹄的收碗洗碗刷洗檯面地板。母親的學校食堂開張後,許多老師都喜歡來,這樣乾淨整潔的環境與新鮮適口的家常菜讓人放心,偶爾還可以請母親做哪些菜解饞。常常一天下來,能休息時也都五點多,剛好收拾回家煮晚餐。


那段時間,她的手因長期浸泡在洗潔劑裡,得了富貴手,再也沒好過。但學校食堂的微薄薪水,她與父親養大我們三隻嗷嗷待哺的小孩。我後來也才知道,那些熬湯的骨頭,根本就要扔掉。畢竟那時候骨上有肉的肉骨才受人歡迎,大骨?不過是為了熬鮮湯所用的材料。可是也是那些骨頭裡的精華,養大了我。


我總記得那只湯鍋,我再也沒見過那麼大的湯鍋。倒扣過來,剛好是一個小女孩的身量。巫婆如果要煮小孩,可能就需要那麼大的鍋。而那些骨頭,我好像也沒再吃過那麼淋漓盡致的骨頭了。那是熬湯用的骨頭,常常是豬骨,小而多肉的骨頭常常被人撈光了,剩下的是一只小兒臂那麼粗的大骨頭。母親在忙,我與哥哥必須伸手從大鍋裡撈出骨頭。那對幼小的我來說,已經是難事,還得使點力氣拿出一人一只。附著在骨頭上的肉極少,可是骨頭裡有骨髓。敲開它,我看哥哥與母親都這樣做過,敲開之後用力吸,就有鮮美的骨髓湯一樣滑進嘴裡。


等我長大後有朋友吆喝去吃骨煲,吸骨髓時遞來一根吸管,吃得文雅秀氣。店家分裝用的土鍋煲也小小隻,文明顯現在小而精緻上。可是我還是記得那只大湯鍋,有次吃完湯,哥哥惡作劇的將鍋子倒過來,向我登頭罩下。鋁製的鍋可以裝進一個蹲著的我,一罩下來,聲音與空氣都隔絕一層,還未洗過的湯鍋有溫暖的食物味,是海帶芽與豬骨,淡淡的腥。隔著金屬,我可以聽見哥哥與母親刷地板的聲音,也知道我一伸手就可以推開鍋子走出去。


我沒有動,那股海帶與豬骨的腥香包圍著我,一切都很安全,所以我安心地抱著腿,等待鍋子掀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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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讀.書香讀書,寫字,手作,養毛也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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