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勤劳的中国人
在中国的初等教育场所,总会发生一种这样的事件:老师(一般是班主任)在某些团建活动中选取一些小孩,让他们发表关于“自己未来想做什么”的看法。一般在鸡汤文里面会有这样的情节:大部分小孩夸下海口称将来要做“科学家”“工程师”“高官”,然而有某个不识相的提出了一个相当平凡的工作,受到众人鄙视——这时候鸡汤文会耐心地告诉读者,职业不分高低贵贱,选择长大以后扫大街的家伙并不应该因此就受到鄙视。但鸡汤文不会告诉你的是,在选择“低贱”职业的小孩之后,还有另一种更“低贱”的选择,而且没有任何鸡汤文的作者可能会试图维护这种选择。
现在,当年,也就是 21 世纪初古早鸡汤文中那些夸下海口和没夸下海口的小孩们都长大了。自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夸下海口的家伙们没有成为儿时海口中的科学家或工程师,更多成了程序员、上班族、基层公务社畜等平凡的职业从业者,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这时候,倘若再去回访他们关于“自己现在最想做什么”的看法,他们的回答却变成了儿时最令所有人不齿的选择——“我想躺平摆烂”。
中国的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至今这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印象当中,中国人还是一帮热衷数学、卷起来不要命的刻苦家伙,若是叫他们看到现在互联网上中产年轻人的集体“摆烂”潮,怕是不免又友邦惊诧了。也许是因为中国式家长们用力有点过猛了,热衷于在完全无必要的地方超越别人成了他们的特色,包括考各种莫名其妙的证件,一些几乎用不上的“兴趣爱好”等等,尽管这些证书除了填充简历长度之外毫无用处,被强迫着学的“兴趣爱好”在小孩长大成人之后也早已被遗忘。
而且,“摆烂”思潮并非师出无名。如果有调查过中国大部分正在接受中高等教育(高中及以上)的年轻人对未来的规划和自己的人生目标,会发现大部分人的答案都是“没有”或者“不知道”(其实也相当于没有)。缺乏目标带来的空虚感和各种不知所谓的事务叠加在一起,很难不让摆烂的愿望从中滋生:我根本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还这么努力干啥?不如直接开摆了。说实在的,笔者也弄不明白身边的有些人为什么总是如此之卷,你们有这么勤劳吗?
说到“勤劳”,这似乎是一种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不过我们还未极端到像阿米绪人一样,到了为了拒绝诱惑完全排斥现代科技的地步。鉴于文章的读者大部分都不是美国公民,可能不知道阿米绪人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会在下文简单地介绍一下他们。
本人第一次读到关于阿米绪人的介绍是在林达(实际上是丁、林夫妇两人所作)的介绍美国丛书中,其中盛赞美国的各项伟大制度,以及虽然仍不完美但也很伟大的制度。简单地说,阿米绪人是一些非常守旧的家伙,他们不仅是虔诚的基督徒,还认为现代科技实际上都是不必要之物,会引诱人使他们堕落腐化,于是选择远离大部分美国人离群索居,保持工业革命以前的科技水平。无论如何,他们可比现在互联网上一些鼓吹奥卡姆剃刀原则的家伙们要言出必行得多了。
有读者可能会说,中国人确实是勤劳,但勤劳不是放着简单的办法不用,非要去折腾自己,你这是偏见。事实上,在中国语境下的大部分情况确实没有阿米绪人的情形那么极端,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我们就来看一个具体案例。
这里,村民宣称的理由和阿米绪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现代化的产品为人们带来的“不必要的便捷”会使人懒惰或腐化。如果我们变换语境,就可以发现家长们对各种无用项目热衷的来源:“如果不把孩子们安排到永无止境的学习项目当中去的话,他们就可能会沉迷于娱乐,从而毁了自己”。
选段作者费孝通在原文中称“主要是因为使用机械而节省下的劳力没有找到生产性的出路”。问题在于,对这些农村人来说——从辛苦劳作中节省下来的时间与劳力,如何能找到生产性的出路?众所周知,生产方式除了体力生产,就是脑力生产(尽管脑力生产者总是被斥责为小资,对此笔者已经见怪不怪了),如果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完全被机械替代,农民所能做的,我们先在上帝视角看——只有去开发新的生产力/从先进一点儿的地区搬运新的生产力过来,或者农民自发地去读书,把自己变成脑力劳动者两种方法,而其中的任何一种听起来都是那么地天方夜谭。
如果农民自己找不到解决办法,就需要外部力量的介入了:这实际上应该是各地地方政府的责任,然而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令人失望,原因包括但不限于贪婪、眼光狭隘、嫌麻烦、地方主义等等。
另外,排除地方政府的不靠谱因素,在农村发展新产业也确实是一样很冒险的事情。首先是选择新产业就是一样相当碰运气也需要文化的事情,经营它就更需要运气与能力了。假设你是大胆的经营者其中之一,你会发现你的产业面临着巨大多数量的不确定因素以及诸多可以预见但难以避免的隐患,这些风险是个体户难以承受的——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政府应该发挥的职能了。
事实上,我们也不能说中国政府没做什么事,最近几年他们也意识到了“没有新生产方式,使用新技术节省下来的生产力大部分都会被浪费掉”,所以我们会在诸如振兴乡村计划的文件里看到强调“发展农村新产业”这样的字眼。也许有点晚了——我是说,这样的事情早该在上世纪大规模城市化之前就完成了——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真正的问题在于,不止是在农村,中国的其他大部分地区在城市化过程中错过了一些……他们本应该经历的事情。
至此,本文已经讲了很多事情:中国年轻人的摆烂风气、勤劳而疯狂的阿米绪人、中国农村省出来的生产力无处可去之困境,不靠谱和动作缓慢的政府。这些素材,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联系,但最终可以结合在一起,形成我们的断言:中国当代年轻人的空虚感和缺乏目标,与世纪初农村由于机械化省下的生产力找不到出路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这种普遍性的、经常被忽视的困境正来源于还未完全衰亡的农业文明。而无意义的勤劳,更多时候被称之为“卷”,也是因缺乏目标而生的焦虑之体现。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一直在暗中影响我们的是农业文明的思维模式——精打细算、自给自足,极少为长远考虑,即使考虑了也只是遵从类似“生娃,娃再放羊”规律的思维模式。
可是,被农业文明的思维模式支配着的我们早已进入现代社会的生存模式了:农村和农业生产区已经变成一个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传说中”存在的地方,工业和服务业成为了收入的大头,甚至后者越来越有要赶超前者之势头。这时候,对于新产业、新出路的需求就由城里人的新鲜玩意儿变成了刚需——因为我们已经都变成城里人了!
中国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小时候学业焦虑,长大一点为考学焦虑,再长大一点为了就业焦虑,然后为了保住工作,或者丢了工作以后思考怎么转型焦虑。有些专家学者会信誓旦旦地说,学业、就业、工作此类焦虑仅是因为人多竞争压力大,缓缓就好了——听他们放屁。“人多”本就不该成为一种负担,除非某些原因让他们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海量人口同样伴随着海量的需求,这些需求本身又构成工业之外的第三产业——服务业。而且,无论是农业、工业、服务业或者未来可能会出现的任何形式的产业,它的主旨都是满足人类的需求,而众所周知,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他们的需求,或者叫欲望,就从未被真正满足过;至少对于我们这个有一半地区还处在蛮荒时代的国家,不会存在供过于求的情况,只会存在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己欲望的情况。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以节俭、克制为美德,以压抑欲望为荣,以释放欲望为耻。在小农社会中,这样的准则能够保证生活平稳安全,但在现代社会,就形成了人人内耗的局面,人口优势带来的生产力、市场等等长处都被内部消耗浪费了,剩下的自然只有人口带来的劣势——供养这些人的压力了。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问题:What to do(怎么办)?可惜的是,本文无暇指点读者如何改变中国目前的困境,相信大部分读者也不会有机会去改变它;况且,替代农村的小农经济这一项工作,我们的政府还尚未完成;想替代人们心中的小农经济,怕是更任重而道远了——因为改革一事说到底,总是谁能负担成本的问题,那么当今世界上又有谁,或者哪个国家的政府班子,负担得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十四亿人之成本呢?
作者: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封面由 AI Midjourney 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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