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七天-採血站
于在等待晓红。是晓红,不是红。红是于的母亲,而晓红在中学教美术,一位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彼时,于的身体似充满脓血的一颗饱胀得几近爆裂的痤疮,若循环系统拒绝仁慈地排解掉淤积成脂肪的毒素,便只有等待针尖刺破她的青春。而几分钟前,那根针没入于的血管,她似抱剑而死的蜂,骨肉如沙子般顺着采血针上的塑胶管倒流成一段殷红。“两小时后等结果” 。隔着棉布口罩,于看不到护士的表情,读不出结果的宣判。她起身,提起地上的书包,血便又从臂弯的针孔里娩媚地蛇行而下。
周一的皮肤医院采血处病人寥寥,值班护士的眼神似白炽灯里呲呲啦啦的大水蚁。刚进入十二月,雨季枯竭,水汽凝结为霜,入海口的风一呼好似夹枪带棒。蓝色的塑料椅一字排开,走廊纤尘不染地沉寂着,等待的时光整个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另一个看起来资历较老的护士走过时,迅捷地在于的手心塞了一卷小册子,捏得起皱的边角粗暴得不容分说。护士马上恢复了不屑的样子,咧着嗓门说:好好读读看吧!那么大剌剌地,于不知道她是在关心,还是掩盖自己的羞耻。于感到自己的下败荼毒了整个洁净缜密的诊室,容不下一丝忸怩。
来采血站前,于找朋友借了挂号的两百块钱,因为今天疾控中心不开门,而隔壁的皮肤医院挂号需要钱。于决定等检测结果出来再做是否自杀的决定,然而她并不信任意志力足以支撑自己度过等待结果的两小时。于给晓红发了微信:“老师,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下午要去测一下hiv。现在身边好像没有可以陪我的人,我想问一下如果有空且不介意,你可以陪我去吗?对不起,打扰了。”
实在不应该,于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无耻,丢脸,因无法克制的薄弱将无关之人拖进自己的因果。可是除了晓红,她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成年人。晓红,厌恶管理层的不作为而辞掉行政工作的晓红,那一点政治的粉末正是这官僚的高中校园人人求之不得的权力;会在察觉学生的自我厌弃后偷偷发短信鼓励他们并非一无是处的晓红。
晓红坐在于身边的椅子上,她是一位基督徒。她握着于的手,睫毛似松针一样盖住眼睛:“我为你祷告,神听到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于便跟着祷告。该向谁祷告,并不清楚。老家人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 缺了后半句,神明只保佑男人。
你记不得,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发了胖。郁结化为永远填不满的胃口,让你如灾民般贪婪地吞食。有几次,你怨怼地将冰箱里的食物扔进垃圾桶,又在夜半狼狈不堪地从垃圾桶翻出食物,就像伟大的升学压力倾灌进大脑,你吞咽着那些来不及被咀嚼的食物,或者说,已经成为垃圾的食物。
“你的体重在班上是highest哦。” 唯一的玩伴L曾开着玩笑告诉你。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与跌跌碰碰的荷尔蒙相撞出触目惊心的焦糊,碎片四散长出爪牙。在同龄男生口中,你是一个与荷尔蒙有关的笑话。总有人故意推搡着撞向你的课桌,书本练习册似山倒,男同学们便会捂嘴嬉笑,相互之间说些关乎 “喜欢” 的讽刺。你弯腰捡拾书本,将它们随手塞进课桌,你想把自己也塞进去。不到十分钟的课间,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将书本卷子分门别类地叠好,因为下一个课间它们又会被不小心撞倒,然后是重复的诅咒。你在那些关于自己的笑话里被割掉舌头,有着全班最乱的抽屉,卷子像菜脯,酱缸酸腐她所剩不多的自尊。 “太胖了,看着好恶心。” 母亲念经一样每天重复着这句话,南无南无地超度着,菩萨低眉,往生脂肪,往生羞耻。 “活该,谁让你要那么胖的。” 金刚怒目,你便乞求般地闭嘴了。
喝下第一口福佳白,酒精混着膨胀的虚荣直逼喉咙。半老的男人盯着我,他的眼睛好似永远酒醉地半眯着,被功绩主意的油污迷蒙地萎缩着欲望,秃鹫般的狩猎欲便缠缠绕绕地蔓延他的身体。我感到悚然,半是反击半是恭顺的惯性,两瓶福佳白便似渔市收档泼出最后一盆血水般入喉,身体充斥林立的鱼鳞与玻璃渣。不管愿不愿意,我忘了自己有遗传性的酒精过敏,往日吃下一颗发酵的橙子都能眩晕半天。我觉得自己要变成一条鱼,潜游进呕吐物里。
男人拉上我的手臂,便将我打捞上甲板。吸血的白色蠕虫从拎不紧的水龙头里悄然爬进我的身体,男人的身体似马上要瘫倒,精神却如不知疲倦的水蛭吸附着那根由无数颓败与疲软组成的矗立着的巨大纪念碑。无数个男人,无数个良知与身体一样懦弱的人,我与他们一起将自己开膛破肚,墙灰似的眼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鱼鳔。我试图想象它饱满时规则的律动,想象阳光下干瘪的透明薄膜如何撑起我梭形身体的浮浮沉沉。一瞬间,我与他合力杀死了自己。商场中央被设定好、每个午后卡着时钟随着美丽小世界的音乐涌出的喷泉,那些早慧女孩与中年男子的老调滥进我的虚荣,被错认为重生的壮曲。
于是次日,我又敲开了那个终日拉着窗帘以掩饰租客从不收拾屋子的房间,将自己一并邋遢进一地的脏衣物里。只要以身体为赌注,便能在那些《洛丽塔》、《白色婚礼》的哀婉礼赞里获得一点自尊的幻觉,廉价且划算。我像渴望死亡一样渴望早衰。
护士下了判决,阴性,于如获新生。无暇顾及活着,便将活在采血站的余波里。后来你读林奕含,“做什么美人、千金、天才,我只想健健康康地爱人,健健康康地悲哀。”这是她遗作的最后一段,《石头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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