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權威

他們會試你底線！

他們會故意要你注意他們(attention-seeking)！

他們會得寸進尺！

以上的評語是否很熟悉、很普遍？這是許多父母、師長，以及兒童工作者對孩子們的評語。

他們有在「試底線」嗎？是什麼「底線」？

John Holt 在“Freedom and Beyond” 一書中講了一個很有趣、也很值得深思的經驗。

John Holt因為研究兒童的學習而走訪了許多不同的學校，有段時間他會帶著錄音機進去。那是1960年代，錄音機對當時的孩子們來說是非常新奇的東西，他們總是會圍在他身邊，想要一探究竟，他們會問那是什麼東西，John Holt會把回答的話錄音，然後播放給他們聽，他們會馬上大感興趣，於是嘗試對著錄音機說話，然後聽自己的聲音從機器裏播放出來。

有一次一個高年級的孩子，每次輪到他嘗試錄音時，他都會說出或唱出一些滿是粗言穢語的句子，當他第一次這樣做時，他一說完馬上就逃走，根本沒有留下來聽播放。第二次，大概因為他見先前那次他沒有被責備或懲罰，他就照樣把粗言穢語錄下來，這次他留下來聽了自己的錄音。此時，John Holt留意到這孩子雖然在笑，但他的面容和笑聲都還帶著疑慮，每一次他們的眼神接觸時，這孩子都彷彿在問：「我這樣做是否會惹上麻煩？」他好像在查探和確定這裏是否有一些不可踰越的界線。由於John Holt並沒有責備他，也沒有阻止他，漸漸地，他發現他說的任何話都不會冒犯到John Holt，John Holt只對他想說什麼感興趣，這就開始帶來了改變：這孩子不再搶著錄音，他的步伐減緩，多了停下了考慮要說什麼，因為他發現在這個情境中，他真的是說什麼都可以，問題就來了：自己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呢？

終於又輪到這孩子錄音，他的聲音跟之前不同了，比較緩慢、深思、像在試驗，說的內容是關於他的生活。他彷彿生平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我到底想說什麼？」過往他的說話，大多是給身處環境或給別人對他的期望和要求的反應(reaction)，他在這個情境中終於能夠為他自己說話，說他自己想說的話。

John Holt指出由於這孩子所在的學校，是一所 “free school”，也就是那種以孩子為中心，鼓勵自學的學校，所以他能放心去嘗試「放手」。他說如果他所在的是一所傳統學校，遇到上述情況，他很可能會擔心這孩子的老師會怎麼想，他會擔心自己是否會被這學校的老師怪責，或者令這孩子被老師責罰，又或者令老師被家長或校方問責，於是他很有可能要開始設一些「界線」，而這孩子就會不斷重複粗言穢語的錄音，玩一個不斷試驗的遊戲，看看John Holt何時會設定一個精準的規則，John Holt打趣說，小孩子在這方面可真是天生的律師。這也許對這孩子來說很好玩，但這樣的話，這孩子就是一直在對情況作出「反應」(react)，而沒有機會被引導到那真正重要的問題：他自己其實真正想說什麼？

「我真正想說什麼？」這個問題根本不會出現，如果一個人只是忙著擔心「界線在哪裏？」

大人以規則作為界線或底線，不能建立大人與孩子的關係，因此也不能真正建立孩子的生命。

John Holt 說：「作為大人，我確實有權威(authority)，但不是在強制或責罰孩子上，而是在另一處。在這個情境中，我的權威在於：我有一個錄音機，我知道如何操作；我的心靈夠強壯，以致孩子所說的任何話都不會讓我感到害怕或受傷。」(Freedom and Beyond, p.51)（註1）

去除「長輩」、「平輩」這一類權力架構辭彙，人無論年紀、性別、種族都應該平等相待。

用 John Holt 的話來說，意思大概是：對小孩子來說，大人確實有權威，但大人的權威不在於以所謂「教好孩子」為目的而指揮或控制孩子，不在於設定規則，或與孩子進行權力鬥爭；大人的權威在於我們有更多的人生經驗和對世界的理解，以及更豐富的資源，也正因如此， 在大人和孩子的關係中，我們比起孩子不那麼容易受到傷害，也不應該那麼容易感到害怕， 我們的經驗和資源正是用來承托我們對孩子的尊重， 並讓他們探索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感到懼怕，從而成全他們去發現他們自己想要說的話，這是真正建立一個人。

這樣其實也很符合耶穌所說的：「你們知道外邦人有君王為主治理他們，有大臣操權管束他們。 只是在你們中間，不可這樣；你們中間誰願為大，就必作你們的用人； 誰願為首，就必作你們的僕人。 正如人子來，不是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並且要捨命，作多人的贖價。」（馬太福音 20:25‭-‬28 ）‬‬

基督教信仰對親子關係或為人父母之道如果有任何話要說，肯定不是祈禱孩子做個聽話乖孩子，或者祈禱孩子能順利進入（父母）心儀的學校，並在這一切之上祈禱他們會信耶穌和受洗加入教會，好確保他們在享盡世上人生勝利組的福分後能夠上天堂，而是要透過耶穌作為上帝本體的真像這個事實，重新發現和認識什麼是「權威」，這才有可能回歸我們的心，真心祈禱我們自己能悔改。

（原稿寫於2021年8月11日）

註1：John Holt: Freedom and Beyond, MA: HoltGWS,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