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三期|第四日-素食者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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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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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 “化被动为主动” 这个题目时,大脑一片空白。我虽可以在需要工具性社交的场合变色龙一样适应规则、讨所有人的欢,但实际上性格内向,在面对真正珍重的关系时尴尬笨拙、不知所措,因而略有逃避倾向。所以,今天打算写与食物的关系,选择吃素,也算一种“化被动为主动” 了吧。

小时候对人类中心的动物概念认识很浅。南方盛夏,黄昏之际仍热气蒸腾,常常一抬头便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蚊虫循着溽热嗡嗡地飞;又或是中午剩的炒咸菜和凉掉的龟粿摆在饭桌上,黑色绿色的苍蝇便一下一下地撞上红色塑料防蚊罩,一会儿就能看到粘蝇板上满是它们的尸体。大家都讨厌苍蝇蚊子,每到这时候大人都会拿出电蚊拍噼里啪啦地把它们电死,或是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上手拍死。可能是迟钝,儿时的我很难成功打到一只蚊子或苍蝇;但更多时候,当忍不住上手时,手总是停滞在半空,趁这个空档,无论是什么虫子都能成功逃脱。或许是有一种直觉性的不忍超过了 “害虫、益虫” 之分,很多时候被蚊虫烦扰,顶多挥手把它们赶开。

小孩子对 “动物” 与 “食物” 同一的认识也比成人深刻。小时候看到家里养的鸡鸭,便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它们成为盘中餐的必然命运,因而每天早上听到鸡啼,心里总是一阵难过。有时吃着碗里的鸡腿或被逼着喝下据说大补的溢鸭汤,也会想到白天在屋外啄石子的小鸡小鸭,食之无味。对 “动物” 与 “食物” 生命感知近乎本能的连贯,随着长大被逐渐屏蔽掉了。后来,有一回阿姨在厨房分一只肉兔。弟弟蹲着看了好久,指着塑料袋里生红的兔肉问:它的妈妈在哪里?和动物一起被杀掉做成食物的直觉在一瞬间又跳跃起来,伴着一阵强烈的恶心,往后再吃不下一口兔肉。

家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四条野生鲶鱼,说是煲汤给小孩喝能补气。为了保证鲶鱼的新鲜,阿姨把它们养在一个红色的桶里,弟弟很宝贝,一天一喂。有天阿姨说鲶鱼该杀了,我实在不忍看弟弟伤心,好说歹说劝了好久,她们终于同意弟弟把鲶鱼当宠物养起来。但后来养得不好,两条鲶鱼接连死了。离家后,父亲带着弟弟去青莲寺放生了剩下的两天鲶鱼。

在生命早期,人对动物似乎保有更原始的共情。即便要吃肉,也会在心里感念、哀悼为人的生存付出生命的动物。并非完全是伪善,而是作为生命体直觉性的共感,而逐渐社会化的过程分割了这一共感。环境逼迫人们切割掉保有共感的能力,必须掩埋自身的感受才能更好地化为适者生存的形态。为了舍弃漫溢的感受锈蚀生存的齿轮,我们内化工具性的分隔:动物是动物,肉是肉。不目睹 “动物” 变成 “肉” 的过程,便能装作 “肉” 生来是一种食物,而非曾经作为生命体存在。然而,被功能需求所切割而烹成食物的仅是牛羊鸡鸭而以吗?那些不合理的社会职能分工,是否也在切割人的生命?我们贪婪地吃下动物,而一张更大的巨口也正吞咽着我们。 


我长期受双相情感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创伤性应激综合症等精神问题的折磨,这一系列确诊病症同时伴随着精神分裂,注意力缺陷,阅读障碍和进食障碍等可疑症状。疾病淤积在只有自己能通达的暗处十多年,发酵,肿胀,终于在前几年彻底决堤。无法做任何事,甚至无法敲两下手指点个外卖,每天烂在床上,身体像粘连在冰箱保鲜层结霜处的烂苹果。窗外的天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后背和心里像长出褥疮。身体无力,意识也龟裂着。控制自己的意识和行为也是困难的,灵魂经常短暂地逃离躯体。好几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于如何出门、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却毫无印象。还有几次,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不知从哪里弄到锐器,清醒时手臂大腿全是伤痕,血流得到处都是。但这些都不那么可怕,最致死的是丧失阅读能力,这意味着几乎不社交、难以感受到情感的我失去了和世界相连的最后一个出口。彻骨的冰冷,彻底的绝望。

这些日子里,梦的空间是唯一让我感到活着的地方。那段时间里,频繁梦见奶奶,并非是她老年时,为赤贫的流溪侵蚀脸颊、陈年的耻辱与愧疚如青苔水垢细密爬满老井般身躯的样子,而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粗长的麻花辫,花背带在常年劳作的腰间结实捆了两圈,将她一岁时夭折的女儿牢牢系在背上。我从未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但梦中却一眼认出杂草丛里的女人是年轻的钳。钳,如今无需回忆便能照着镜中的自己画出她的脸。我们太相像了,隔代遗传的自然卷,刀锋的颧弓,直逼隧道一样深陷的眼眶,龙眼壳色微带着泛青的皮肤,四肢血管似榕树的根系般凸起。关于奶奶的梦像一条伸进枯井的绳索,像野狗一样死死地咬住,牙齿扯落,满口是血地爬了两年,终于慢慢爬出绝望之境。与奶奶有关的梦使我重新回忆起被爱与宽容的感受,而另一重于绝境中长出爱的梦境则是关于羊。

老家自建房的后院是杀戮的场所。白天,笼子里关着小鸡小鸭小兔。亚热带的阳光透过三角梅打在它们身上,双眼微眯,驯顺里溢出诡异的温馨。太阳再高一点时,家里的长辈会把它们拖出来,或是在脑袋上凿开个口,或是烧一大盆滚水活活烫死后拔毛,小鸡小鸭挣扎几下慢慢不动了。这似乎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屠宰场景,但不是这样的,它不单侵入视觉,也会侵入耳膜,每到这时便希望自己可以短暂地聋掉。小动物是向生的,很多时候它们比疲累不堪的人更想活着。因此,临终的叫声嘶哑而悠长,天幕暗下后久久不绝于耳,向生者的悲鸣最是瘆人的。很快,杀好的动物进厨房,再出来时已是姜母鸭麻油鸡。接上水管,往院子里一冲,最后一点血迹淌进下水道,死亡是无痕的,然腥气蒸腾,像刀子一样割开空气的哀嚎裂着口。如今忆起,小时候年关将至,腊月廿七廿八,半夜时常惊醒,无法抑制地嚎哭,那是宰杀牲畜、敬拜天公之时。

那次梦里,被拴在后院的是一只黑色的山羊羔。弟弟体弱,羊羔要宰来给他补身体。小小的羊羔,黑亮的毛,细瘦的四肢比拴在脖子上的铁链还要纤薄。天阴似将万物罩于青蟹壳下,小小羊的双眼如蒙尘的黄铜。它是新生的,玲珑而活泼,叫声急而密,却乏力如秋蝉落地时两翼颤动。

被梦境的晕眩驱使,敲开了锁链。老家的房子建在山口小平原的公路边,沿着公路一直走,穿过一片龙眼树林,便是群山。天色渐沉,抱着犊羊走进墨色深山里,穿过散落的墓碑和蛇蜕下的壳,工业引擎滋滋的电流声远去。我决定带着羊一起逃离,再也不回到那个山村。梦醒后,无法再吃一口羊肉。也是在梦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存在着原发的爱,她能救羊,也能救我。

后来读韩江的《素食者》,很巧的是主角英惠也在一场梦后决定不再吃肉:“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英惠的梦关于杀戮与逃离,关于拒绝与切割。而犊羊入梦,她的前肢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她颤声,纯粹而哀婉,于是我那残破如水中碎影的躯壳如童话故事里一夜长成参天藤蔓的魔豆,一种原发而势不可挡的爱汹汹穿破身体,于看不见的命运黑洞汲取贫瘠的养分却自成荫。


也是在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两年里,丧失一切抵达外界的出口,只得不断反刍痛苦的漩涡。为什么人要对另一个手无寸铁的个体作恶?为什么,为什么?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两周,据说我差点被勒死。而那根脐带似乎从未被剪断,总是缠在脖子上,另一头则紧拴着家中女性的耻辱。妈妈,奶奶,外婆,奶奶的妈妈,女性的血泪是不见源头的流溪,代代相传罪恶的胎记。我们承受不公与羞辱,绕着父权制的丰碑乞怜,因他无意识中应允我们将暴力通过生育与哺乳刻进下一代女性的身体里。我们举刀互相伤害,人人都是罪人,却也都是不得已的罪人。一切皆是无奈,一切皆是可怜。

人的原生环境枯竭,疮痍之地里长出的生本能放到任一体面的环境下突兀得可耻。在一个极尽匮乏、批判斗争、残枝败叶的世界里,人为恶并非因其本性恶劣,而在于无力,在于惰性,在于不自由,在于无可奈何,在于不思。

我似截肢一般斩断那些不可回溯,斩断燃烧的金灰,斩断母亲承袭自外婆的刀;我逃离那块砧板,逃离父亲的耻辱与暴怒;我细细剥掉自己的皮肤,留在过往的关系里;我为恶而不自知,这一不自知限制了不残暴的自由。暴行似水银灌进皮肉的缝隙时,听之任之,便不可抵挡为恶的欲望。在旁听艾希曼的审判后,阿伦特说纳粹的恶是一种平庸的恶。正是安于堕入感受的怯弱,对思维的惰性缴械投降,普通人在庞大的社会、宗亲、情感机器里做下不可饶恕的暴行。为暴力与世界的剖面所养育,我深知自己的怯懦,深知向流俗之恶投降的欲望有多强烈,深知让人喘不过气的高压生活如何逼迫着我放弃思考以及对他人之苦的想象。为业所紧缚,认同了自身也是 “不得已的罪人” 之一,便是拱手相让,从此背弃向善的自由。而曾被温情所滋养过,我无法放任自己因懦弱而背叛,哪怕只有一点,也要拥有自由。

或许,在能被觉察的范围内,可以控制自己尽量不在他者身上为恶,不在欲望生发之时马上对其进行合理化。不食用动物于我而言是较为可控的减少自身对外界伤害的方式之一。在有意识的范围内,不为口腹之欲而增加他者的痛苦。于此,将不为恶的自由占为己有,小小的、珍贵的一片自由。


从萌生素食念头,到开始严格地执行无肉饮食,这期间大概过去了两年。吸吮东南沿海的溽热与季风长大,零上个位数的气温便是苦寒。为了能支撑身体未来在寒冷气候下执行素食饮食,在零下三十度的魁北克冬天硬撑着不穿大衣,手脚僵、痛,偏头疼似在太阳穴结网,麻木了,便习惯了。

开始无肉饮食的时间不长,半年多一点。或许天生是适合吃素的体质,也可能肉在本来饮食里的必要占比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我并没有经历很多人在素食初期经历的痛苦 “过渡期” 。似乎素食后,味觉对各种植物的味道越来越敏感:小扁豆温厚;鹰嘴豆浓郁;莲子味淡而甘;天贝活泼;火麻仁细碎却呛喉;红白萝卜常与重调味的辛料或药材搭配却有其不可掩的咸腥甜。

在荤食时,我有些碳水恐惧 ,大多时候不愿碰白米面条之类的精制碳水,有时连着好几天仅靠咖啡与无糖饮料度日。与厌食双生的是不可控的暴食。严重时,会将冰箱里所有食物扔进垃圾桶,啃咬自己的手臂以试图阻塞进食欲望。有些夜晚,稀薄的抵抗为进食之欲打碎一地,我便鲁莽而狼狈地翻找垃圾桶,将白天为了控制进食丢掉的食物胡乱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快,那几年嘴唇、舌侧与牙龈常年立着海鱼硬鳞似的溃疡。身材焦虑、进食障碍,与食物的关系像一团从下水道扯出的头发。为了让饮食习惯的改变不加重进食障碍,同时能够提供每日学习工作需要的基本身体能量,也为了能在口头上回应身边人对吃素的健康方面质疑,我开始自学一些营养学知识。在素食的初期,由于饮食习惯的突然转变,因病态的饮食控制而被大脑刻意忽略的饥饿重新占据我的身体,因此补充碳水成了必要的事情。每日强迫自己吃下营养学书上的基础碳水量一段时间后,对碳水恐惧缓和了一些,对饥饱的觉知也在一些瞬间短暂地回归。在那些时刻里,感到身体被食物一点一点填满,再慢慢地经过器官被消化,余留清饿,欣喜便弥散。


结语

与一些常见的茹素原因有些偏差,茹素于我而言是一个完全私人化的选择。它来源于深远而飘渺的直觉,它降临一无所有的生活,我便抓住它;它也源于为因果与怯懦裹挟之人,对自由的渴望。因知道自己吃素是个人化、难以与他人共享的体验,我从未劝人茹素。它于我的意义,是曾跋涉于荒漠的病体,在无望之巅仍然挣扎求生,想要连结生命,想要活着,想要爱作出的选择。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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