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希光:十年行者路,十年人生路 | 围炉 · F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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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李希光

李希光,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在读博士,自2011年起多次骑行西藏与新疆,2016年由骑行转向背包,旅行范围逐步扩展至全国与周边邻国,2020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拜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采访地点选在复旦西餐厅,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参与采访的成员都刚刚结束一天的忙碌,还要再参与这次采访,这也是一个硬性的“任务”——所谓的“内卷时代”,我们就是这样不停地奔波着。

而李希光看上去过于笃定,这是我们第一次采访后的共同印象。他的叙述,从十年前第一次踏上骑行西藏的路开始,一切都显得顺滑而坚定。“重要的是发现自己热爱的东西,然后坚定地走下去”,“我很少受到他人评价的影响,所以其实很难理解内卷的感受”,他在学期初有关“内卷”的夜话中这样说。

我们围坐在桌边,也感受到了一种和白天的生活迥然相异的氛围。当他谈起去过的那些山水,遇到过的那些人、那些事,显得充满了安全感,仿佛背后倚靠着所有曾经踏足过的土地;这让我想起海德格尔的句子,“人是遥远的存在”。而此时,西餐厅狭小的桌子,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幅辽阔的地图向我们展开,记忆的河流里流淌着无数的经验,无数的故事。

但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话语中的那些褶皱、裂隙,我们无疑见证了另一种生活,可这一种生活也并非完美,那样,也不过是再度想象了一个他者。行者的身份之外,还有广大的生活,那是李希光与现实紧密接榫的部分,他在行者的标签之外,也有着复杂的面向。

1.路所起之处

“所有旅行或者游历的开始,都源于小时候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追逐。”谈及旅行的缘起,李希光说。

在高三毕业踏上骑行西藏的路之前,李希光像所有同龄人一样上课升学,与同学交往,有时稍显内向。那时他喜欢地理、旅行、自行车。曾经的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会让他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在过去埋下了伏笔。

六年级的一次社会课上,老师让在地图上找到十五个国家的首都。李希光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翻找就能全部写出,这大概得益于小学三年级的社会课本,那可以说是他的地理启蒙书,一张中国分省政区图就是李希光一个月的午间读物。高中时,他依旧很擅长地理,文综常常考到全班第一。他逐渐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长处,对地理也越发感兴趣。

将骑行与旅游联系起来的想法萌生于初一,当时他买来了一本杂志,叫做《西南旅游》,这引发了李希光对于“怎么进藏”这个问题的思考。“很厚的一本书,”他描述说,“记录了进藏的各条线路。”李希光也听说有一部分人会选择以骑车的方式走进藏区。算是很奇妙的一个契机,他觉得自己可以把喜欢的两件事——自行车和旅行——结合起来。

初二的一个冬夜,李希光的第一次远距离骑行选在了河南郑州——他的老家,一个呈环状向外辐射的城市。那天是他的生日,但那晚他只是匆匆吃了几块面包——对这次骑行,他和朋友们已经期待很久。“没有GPS定位,所以我们判断错了方向,骑到郊区的一个墓地边儿了,附近还有火葬场和精神病院,又走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市区”。多年之后,李希光回忆起那个夜晚,寒冷的空气和阴森的墓地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他只记得当时自己非常兴奋,充满了新奇感。

而2008年的奥运之旅则是他走出家乡,到达广阔世界的原点。三个城市、四个伙伴、二十八张门票,鲜活的记忆凝炼成了几个数字,被他在自述中一遍又一遍地提起,08年的球赛、田径、自行车赛——清晰得好像昨天还在竞技场一般。“北京奥运会的经历让我明白了那种对喜爱的东西毫无理由的坚持。”

或许并没有哪个特定的瞬间,踏上旅途之前,李希光已经铺了很久的路。

2.高山深谷,高山深谷

李希光多次入藏,入藏的道路总是令人印象深刻。最艰难的一次,他沿新藏线骑行,途经坡陡且干旱的昆仑山腹地,海拔从1300米一路升至5000多米。最艰苦的是从2900米爬到5000米的那段45千米的坡路,李希光一行人用了两天走完。第一天,他们骑着自行车走过一千多米的碎石路,最终在四千多米处露营,与修路工人住在一起。第二天,七月的青藏地区飘起大雪,温度骤降,而他们却要向更高海拔处进发。雪水将土路变成泥巴路,溅起的泥水糊住自行车的链条和车轮,只能用冰川融水擦洗。15千米的路,他们骑了整整七个小时——也称不上是骑行了,更多时候只能推行。“我还起了高反,脑子缺氧,那时候确实挺烦躁的。”李希光回忆道。下山过程中,他一路上与来自各个民族的工人共宿,就睡大通铺,有时候铺一张席子就在睡袋里草草入眠。“对骑行的难度当然有心理准备,但是等困难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要硬扛过去的。”

新藏线的黑卡达坂

第一次入藏时,父母很不放心,也有很多朋友都不理解,他们觉得李希光在做傻事。旅途中也确实发生过危险。2011年夏天,李希光骑上川藏线,却突遇泥石流,必经之路新都桥被冲塌,他前行的道路被阻断。路上路况如何、天气如何、会不会有其它自然灾害,这些他都难以预测,同行的一位老师等待了几天之后选择返回成都,但李希光选择等了下去。这也是他印象深刻的一次心态波动的时刻。

有时旅途也像是人生的反映。入藏的路途中,他经历了许许多多高山深谷。而第一次入藏之时,他刚刚经历了挚爱的离世。前一年的夏天,他高考发挥失常,又遭遇了姥爷的去世。种种悲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时光。

那个夏天就像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低谷,平时李希光成绩还算不错,但高考发挥很差,最擅长的文综也搞砸了,最后去了本地高校河南大学。

高考失利对他的影响不小,他那时就决定将来一定要考研,“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证明吧”。日后对名校的执念也在此时扎下了根。尽管李希光常常说人不应该在意他人和社会的评判,他行者的经历似乎也印证着这一点。但面对升学的处境,他并不比其他人更洒脱,甚至还会更在意名校的“title”。准备考研期间,李希光把目光瞄准了全国前十的那些高校,这对于他本科学校的学生而言,几乎遥不可及,但他将这看做是证明自己的方式之一,“就是要做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考研时由于英语分数不达标,他与复旦历史地理研究所遗憾擦肩,直到读博时,才最终得偿所愿。“一次高考失利,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来弥补。”他说。

川藏线东达山

回到那个高考失利的夏天。李希光觉得冥冥之中或许有某种机缘,据他所言,收到复旦录取通知书的时间,和他十年前高考失利并开始旅行的时间恰好吻合。不知道当他在川藏线上东达山的半山腰,仰视着仿佛看不到边的爬坡路段时,他是否常常会想起一年前的那次高考失利。旅途中的高山就像是人生中必然面对的难关。李希光总说旅行使他更健谈,更自信,也更擅长做规划。旅行给他留下了许多好习惯,也让他变得更勇敢。

之后李希光多次入藏,高山深谷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但他仍然常常想起第一次入藏时的感受。旅行与现实生活仿佛两条独立的路,任何一条路上都有高山深谷,同时它们也在彼此映照着。李希光也不断地寻找着两条路的交织点,让两个世界彼此连接。

3.找到唯一的那条路

尼采说:“世上有条唯一的路,除你外无人能走”,这听上去像一句毫无意义的鸡汤。任谁都知道“认识你自己”是重要的,找到自己的路是重要的,可这并不容易。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受到环境和他人的影响,找到热爱的事业已不容易,即便找到了热爱的方向,如何在现实中为之保留位置也仍然是个难题。

和同龄人一样,李希光也要思考将来的出路,尤其是如何将自己的热爱与现实生存结合起来,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盘旋,也多少会感到不知所措。李希光本科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同专业的同学毕业后大多会选择进入旅游行业,尤其是做导游,但这不是李希光理想中旅行与现实结合的方式。另一个可能的选择是做旅游博主,但他认为大多数旅游博主只不过是为了走红,甚至对于旅行地的基本信息都不了解。在他看来,这样的旅行是没有深度的,他希望把旅行和历史地理结合起来。

这个问题还没彻底想清楚,毕业季就如期而至。他初步的答案是旅游媒体,对于当时的李希光而言,这或许是将爱好与职业结合的最好的方法。尽管当时也有继续考研的打算,但实习后领导希望他留任,所以就先在媒体工作了一年。但很快他就感到,自己仍然不习惯写旅游介绍性质的稿件,还是更偏爱历史地理的学术研究,并最终选择了学术这条道路。

2015年前后,李希光的旅行发生了一次大的转折,他将这一转折概括为“从纯粹到专业”。他总说“知行合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他而言,15年之前的旅行更多地是出于热爱和兴趣,而15年之后就有意识地把行走和历史地理知识结合起来,让实地旅行和书本知识相互印证。这转折并非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与他那前后了解到历史地理学研究,并且通过考研逐步走上历史地理学术道路的过程同步。追溯更远一些,对于历史和地理的兴趣,或许早在他小学时翻地图的那些午后,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作为一种职业的历史地理研究,让他对于旅行的热爱扎入了现实生活的土壤。那之后,李希光有意识地更多走访人文遗址,旅行的范围也扩展到了国外。

今年6月开始,他先后行走了中国13个省级行政区,拜访近250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李希光的求知欲进一步加深,所以想要去看更加精细的东西,比如说一些不为人所知的、非常小众的古建筑和文物保护单位。在日喀则市康马县的省道边,一个百度和高德地图都搜索不到的地方,李希光拜访了吐蕃时期的艾旺寺。艾旺寺是西藏最早的寺庙之一,以唐风泥塑造像为主,与当地其他寺庙的风格大相径庭,“它的历史价值与佛像的精湛程度可堪比同时期唐代的南禅寺与佛光寺”。

艾旺寺

2018年,李希光前往蒙古,他发现与大多数人想象中不同,匈奴活动的区域处于干草原到森林带的过渡区,是森林、绿洲和草原并存的,分别对应着采集、狩猎、农业和游牧等多种生产活动,而非纯粹的游牧文明。这些文明形态间又存在着交叉点。面对着难以自给的游牧生活,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匈奴选择南下侵略中原。“结合这段旅行经历再看史地课本,我就能获得一种更加直观的感受。”李希光说。

19年,在俄罗斯卫国战争74周年之际,李希光拜访了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二战东部战线的转折点,也是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战争废墟被不经加工地保留在新式建筑之间,形成巨大的反差,李希光感到一种近乎失语的震撼。七十多年过去了,战争已经写入了历史,而当地居民还是会前来祭奠并举行纪念活动——这是他们对这场战争的集体记忆与共识。这样的废墟景观,除了斯大林格勒,他还走过广岛、汶川、班达亚齐…

“历史不是死去而不会说话的文物,它会在人们的情感空间与人文景观中透析那些曾经活着的故事,并在时代的发展中被今人重构,然后赋予新的意义。”李希光说。

意义并非一成不变,李希光在成长,他的旅行也一样。对他而言,旅行作为纯粹的热爱的行者之路已成过往,而他作为一个历史地理研究者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艾旺寺

结语:你往何处去

“下一个目的地是扬州。”

采访结束已将近晚上11点,李希光看上去依旧精神饱满,向我们宣布他的出游计划。当我们走出餐厅大门,也觉得仿佛旁观了另外一种人生。看上去,现代性的诸多问题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烙印,那些焦虑、彷徨、犹豫和怯懦,在他身上很少显现,他像是活着另一种生活。那次采访之后,我们又进行了几次聊天和补采,旅行之外,李希光高中、大学时的经历更多地向我们呈现。于是我们发现他也并非全然超越了现实的挣扎。

“你往何处去”的问题,当然最终只能是每个人自己给自己答案,但旁观他人的人生,依旧会给我们许多启发。“找到热爱的东西,并为之努力”,这一句话太过轻易,抹去了所有差异。热爱背后的那些犹豫、怀疑,和犹豫怀疑之后的抉择、坚信,才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中,最动人的部分。

统稿 | 孙欣然 闫力元

图 | 部分来自公众号“禹贡行者”

审核 | 黄斯怡 殷硕

微信编辑 | 吴雨洋

matters编辑 | 蔡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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