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的哲學究竟講甚麼?從黑格爾、馬克思與康德講起
文|甘仔
難度:★★★★☆
在當代日本哲學家當中,柄谷行人可以說是少數直接參與當代西方哲學討論的一位東方哲學家。他關懷的議題很廣,從日本文學、倫理學問題,甚至到世界歷史的理論,都有一套獨特的見解。當然,他最著名的部分,可以說是他的世界史理論,整個體系橫跨哲學、人類學、政治經濟學,且包括地緣政治的部分。他的論著當中史料之紮實,在眾多哲學家當中可謂十分少見。
他的理論除了三大思想來源:康德、黑格爾和馬克思,也可見到佛洛依德、馬塞爾.莫斯、華勒斯坦等等其他人文社會學者的影子,更包括日本著名的歷史學者杉山正明等。
理論目的:黑格爾的倒轉
但是,為什麼一位哲學家要去做那麼多的跨學科研究呢?這都是圍繞着他的理論目的:透過批評馬克思如何批判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來重新建立一套歷史哲學,重新理解當下人類的政治經濟狀況,在漫長的人類社會發展史當中,站在甚麼的位置。
他稱這個種做法為「黑格爾的倒轉」,而當中的原因是柄谷不滿很多受到右翼黑格爾主義者影響的講法,例如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福山認為在蘇聯倒台之後,美國所代表的資本主義及代議政治民主,是世界史發展的最後終點,是人類各種社會模式當中的最高型態,故此人類社會沒有進步和變革的需要。對於柄谷來說,他認為這種歷史終結論是荒謬的,因為現今貧富差距之大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後所帶來的結果。
柄谷認為,右翼黑格爾主義者所講的歷史終結論是建基於「資本、國家、民族」這個鐵三角結構之上,往後有很多自由主義者的革命,實際上只不過是重複地發生之前的事件而已,正如他以下所說:
「然而,人們並沒有自覺到這個情況,也就是說,人們並沒有自覺到,自己閉鎖在『資本-國族-國家』的迴路之中,只是在其中不停打轉,卻誤以為歷史正在前進,近年發生的『阿拉伯之春』,被認為是革命性的事件:但是它們帶來的,頂多只是『資本-國家-國族』,並不能超越它。
只用否定的方式,並不能超越『歷史的終結』這個想法,想要超越『歷史的終結』這個想法,只有超越『資本-國族-國家』。但是,為了超越它,首先必須理解、掌握『資本-國族-國家』這個三位一體的體系。那麼,是否有人曾經在相互關聯的體系中,捕捉到資本、國族、國家的本質?有的。那正是黑格爾。
黑格爾的《法哲學》,是辯證法式的體系。他試着在其中,以理論的方式統合法國大革命提倡的自由、平等、友愛。第一,他提示了市民社會,也就是市場經濟,作為感性階段。那就是法國革命時所說的『自由』。第二,在悟性的階段中,國家(官僚)現身,糾正市場經濟帶來的各種矛盾,實現了『平等』.最後他在國族中發現了『友愛』,作為理性的階段。」[1]
黑格爾對於感性=市場經濟,悟性=官僚,理性=國族=友愛,明顯是把康德三大批判整套知識論的架構放在歷史當中,當然這只是題外話,我們這篇文章並非討論康德。
但是,「歷史終結論」究竟與柄谷所講的「資本-國族-國家」這鐵三角有何關係呢?這與他如何閱讀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有關。首先我們要清楚的是,福山等受黑格爾影響的右翼學者所講的「歷史終結論」,是指人類自從法國大革命確立了這種鐵三角模式之後,已到達歷史發展的終點,從社會型態的本質上講,已沒有進步的可能。無論往後的人怎樣做,都只會在這個結構內的迴路遊走,人類早已探索完社會發展的所有可能。
當然這是柄谷自己對於黑格爾的看法而已,黑格爾該如何詮釋,還有很多很多的理論,黑格爾也有左翼的詮釋。不過,最關鍵的理解還是這一句:「……在黑格爾的想法裡,當『資本-國族-國家』確立之後,就不會再有根本上的革命……所以才會說,歷史在此終結。」[2]
馬克思的盲點
柄谷行人的整套理論的目的,乃是尋求黑格爾式「歷史終結論」外的另一條路,希望為當今人類文明的發展尋找一條新路,而他認為,馬克思老早便注意到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問題。
他認為馬克思意圖突破黑格爾的講法,反對歷史終結論,並把黑格爾整個講法上下倒轉,認為推動歷史向前走的並不是意志,而是底層的經濟結構:人類社會的意識型態只不過是果,不是因。同時,「資本-國族-國家」這個鐵三角只不過是意識型態的產物,故此他以「經濟決定論」,用生產關係的講法為因,意識型態為果,試圖理解歷史演進是如何如何的。
對於馬克思來說,國家制度、市場模式、社會的價值觀,甚至是文化、藝術等等都只不過是意識型態,即上層建築,若果經濟結構﹙即下層建築﹚改變的話,上層建築亦會同樣改變。而對於柄谷來說,把國家這種東西當成意識型態的一部分,正正就是馬克思有問題的地方:
「馬克思和普魯東等無政府主義者一樣,認為共產主義和『國家的揚棄』一樣是不可切割分離的。然後因為只要廢棄資本主義,國家就會自動消滅,所以他贊成暫時性地透過國家權力來廢除資本主義。但是這樣做不但不能讓國家消失,反而強化了國家。事實上,以國家的揚棄為目標的俄羅斯革命,最後達到的卻是國家社會主義(史太林主義)。還有,馬克思認為國族根源於資本主義對立。只要消除對立,問題就會消失。然而這樣輕視國族的結果,馬克思主義的運動,最終敗給了高舉國族旗幟的國家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3]
以國家為本,用國家行政機器廢除市場,反過來更強化了國家的存在,令到「資本-國家-國族」的三角更穩固。另一方面,把國族或民族主義問題僅理解為意識型態等上層建築的問題,便忽視了國族問題之複雜。若果消滅市場與資本主義便能順理成章地解決國族問題的話,那麼為何共產主義國家之間仍會有政治甚至軍事上的衝突呢?這當中包括上世紀中蘇珍寶島事件,甚至是中越之間的軍事衝突問題。
柄谷行人認為,法蘭克福學派正正了解到民族主義與群眾的複雜性。故此,這批知識分子便轉向至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與韋伯的社會學,試圖解決何謂國家與群眾的問題,希望強調「上層建築的獨立自主性」,說明這些東西有其內在理路,不能被經濟層次所化約,或者是重返法國大革命前後啟蒙時代的路線,希望以啟蒙及教育的方式,消除國家與國族的存在,但當然他們的嘗試都徒勞無功,因這結構有更深入的根源,並非簡單以啟蒙的方式便能消除。
而最重要的是,法蘭克福學派並沒有把國家與國族重新以經濟的角度來理解,特別是沒有以生產關係方式以外的經濟模式來思考,因此仍然把國家與國族安放在上層建築之上,沒有重新找回它應有的經濟基礎。
以交換模式取代馬克思的生產模式
對於柄谷行人來講,馬克思《資本論》最大的問題,是以近代的市場經濟為本,來理解未有市場經濟之前的歷史,或者是往後經濟的模式。正如柄谷行人所講:
「馬克思從『生產模式』的觀點觀察社會構成體的歷史.生產模式指的不是生產的方法,而是從『誰擁有生產手段』的觀點來觀看。在資本主義社會裡,資本家擁有生產手段:封建制之下則是領主。另一方面,氏族社會的生產手段是共有的。從這裡衍生出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中,人們將共有生產手段的看法。但是,這樣的觀點,有許多不完備之處。」[4]
柄谷認為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危機之上有很多可取之處,但他認為馬克思的問題,在於人類歷史上出現過市場經濟以外的交換模式。例如原始社會當中,通常都是部落共同體,仍未出現國家的,這些部落只不過是以血緣維繫在一起的一種生活共同體而已,甚至這些原始社會,也未必是一個定居的社會,仍是與遊牧為主。若果以商品交換的角度來理解這些社會,是有問題的。這些部落共同體,主要是以互酬交換的方式(送禮及回禮),例如婚嫁,或者是「太公分豬肉」的方式進行交換的。即使現代的農村共同體,亦殘留這種交換物件的方式。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即便是血緣扮演着重要的橋樑,但這種交換模式的重點乃在於「互酬原理」,而不是商品貨幣交換的原理的。
當然,對於柄谷行人來說,馬克思的講法有着他獨特的見解。《資本論》從商品交換開始論述,認為如果在現實中,商品不能成功地交易,例如有時候不能即時賣出商品,這些商品便會變壞,例如是食物等等,於是這些不能儲藏的商品便要被遺棄。即使是以物易物的商品交換模式,在現代社會當中,很多是都是有口頭承諾或票據在手,所以是有着法律效力的,故此亦是商品交易的一種。這些商品交換的方式如何進行,是馬克思的重要貢獻。但是,商品交換只不過是幾種交換模式的其中一種,而柄谷行人則稱其為交換模式 C。
那麼,還有甚麼交換模式呢?按照柄谷行人的說法,還有交換模式 A、B、C 和 D 的,但為什麼要引入交換模式來取代生產模式呢?正如柄谷所言:
「『生產模式』的想法,沒辦法充分說明社會構成體的歷史。就因為如此,經濟基礎(下層結構)決定論受到懷疑,甚至放棄。確實,如果『生產模式』的想法不合用,那就應該放棄:但那並不表示我們應該放棄『經濟決定論』的看法,我們只要換掉生產模式,從交換模式出發便可。」[5]
對於柄谷來說,交換模式的想法源自於馬克思年輕時候,對於「交通」的想法。這裡所指的當然不是日常意義下的交通,而是指任何的交換方式,當中交易、送贈、祭神,甚至是戰爭等等,其實更準確來說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新陳代謝」(metabolism)。而建基於這個概念,交換模式可以分為四種:
A 互酬=國族=微型世界系統
B 掠奪與再分配=國家=帝國
C 商品交換=資本=經濟
D 未知=世界共和國
交換模式 A 所講的就是先前所講的「互酬原理」,即人與人之間透過「贈與」的互酬形式來進行交換,例如在早期的部落社會,簡單的以物易物交換模式,而這種交換模式常見於血親或者是鄰里的關係。在中國古代社會當中,亦可以見到這種模式,祠堂宗族控制男丁的田地分配,或者是以房屋及食物,請老師到私塾教書,這些都是交換模式 A 的特點,重點是一個「互酬-相互扶助」於微型社會系統。
交換模式 B 所講的,則是以強制的武力控制一個地區,征服者向被征服者提供保護,而征服者則向人民收稅,然後再用這些資源作第二次分配。這便是國家的運作原理,而若果這個國家是一個「廣域國家」,多民族且地理資源分配不平均,為了確保這個國家能夠繼續以單一市場繼續運作,便產生「帝國」這種現象,就是以強大的中央政府控制各地方的資源,以重新分配的方式,平衡帝國內不同地區的需要,比如說漢武帝時期的平準法與均輸法,就是帝國運作典型例子。
交換模式 C 所講的便是近代世界的市場經濟,以貨幣為中介,與其他人進行商品及服務上的交易。這個很好理解,近代世界開始的貨幣市場經濟,銀行、保險、金融業等等都是這種模式之下的東西,而當中最具特點的交換,是以金錢賺取金錢,不再是純粹以賣出商品來賺錢,這方面馬克思及其他經濟學家亦提及了很多。
出現在未來的交換模式 D
我們要注意的是,以某一種交換模式為主的時代,並不等於只有這種交換模式的。也就是說,即使現代世界並不以交換模式 A 為這個社會的主要交換方式,但是這種交換模式仍在,至少親友間的送贈仍在,人與死人之間的交換仍在(例如祈求祖先保祐子孫),只不過這種交換模式並不是主要的交換模式,是被壓制著的。
而且,交換模式之間亦有可能有相生相克的關係,例如交換模式 B 可以確保一個地區出現大的單一市場,作為交換模式C的貨幣交換的基礎。甚至交換模式 A 的「互酬原理」,亦包括着「以牙還牙」的復仇想法,人的互酬可以是互害的,不必是互利的。而不少氏族社會出現「以牙還牙」的不斷互相復仇的情況,以致不能出現的「國家」這種交換模式 B 的強制交換方式的。
但是,除了 A、B、C 以外,究竟 D 是甚麼呢?這部分我認為他講得不夠清楚,而這便是交換模式 A 在 B、C 崩潰以後,即「資本-國家-國族」鐵三角關係分解之後,交換模式A的「互酬」原理在新的層面之上回復,人們重新以互助互酬的方式交換物品,構成一個共同體。而這基本上便是柄谷行人的哲學理論一直想論證的東西,亦是他認為人類未來希望之所在了吧。
但是交換模式A這種部落或國族原理,究竟與 D 有甚麼根本不同呢?為何回復之時不會淪為 A 而是 D 呢?柄谷行人會回答,交換模式 D是超越這個鐵三角的一種揚棄,用康德的話來說,這是人類給予自身歷史意義的一種自由行動,故此是一種義務,而這樣的義務,只能是以「普遍宗教」的形式出現。他便引用康德的話來講:「所謂宗教,就是把我們所有的義務,當作神的命令來認識。」[6]
我們嘗試以幾千字左右介紹柄谷行人整套理論。他所講的內容的確十分多,而當中關鍵在於這幾種交換模式究竟有甚麼內容。雖然內容充足,但以閱讀難度來說,他的著作算是比較簡單,通常都是他對於大歷史的資料分析,人類學的研究及其他社會科學的理論等等。所以,複雜的位置乃在於他整套理論的目的,這部分對於不太熟悉哲學的朋友,較難掌握。
而這一篇文章,便是希望簡單講一下柄谷行人的哲學目的為何,也說明為什麼即使他的著作有那麼多人文社會學科的內容,他同時亦是重要的哲學家。
參考資料︰
[1]柄谷行人,《帝國的結構:中心、周邊、亞周邊》,林暉鈞譯,頁28-29
[2]同上,頁30
[3]同上,頁34
[4]同上,頁36
[5]同上,頁42
[6]同上,頁48
甘仔
為人低調又低俗,但希望讀者不會覺得文章低能與低質; 興趣是歐陸哲學,現在研究的是與生物語言相關的課題; →→打賞荼毒室←← 很喜歡貓與兔,閒時會思考牠們究竟懂不懂人話, 一想到這個問題,便察覺還有很多論文要看,便頭暈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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