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色】当我们在看轻百合的时候,我们在看什么
前言
笔者是一名算不上多老也算不上资深的二次元爱好者,同时也略知左翼理论,也就是一名“宅左”。此文会涉及一些二次元轻百合动画,如有冒犯相应的粉丝还请见谅。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的,“厌女症弥漫在这个秩序体制之中,如同物体的重力一般,因为太理所当然而使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笔者的目的并不是彻底批判轻百合,也不刻意针对某个具体的作品,毕竟笔者也非常喜欢其中一部分作品,但我们图一乐的时候也许需要点牛顿式的思考,以对弥散于其中的厌女重力场有所感知。
轻百合的时代
这篇文章写下的时候,也是热播动画《Lycoris Recoil》快要完结的时候。《Lycoris Recoil》取得了超预期的热度,在商业上也获得了亮眼的成绩,成为了本季热度和商业成绩双重黑马。
在中文二次元爱好者社区中,《Lycoris Recoil》往往会被贴上一个“轻百合”的标签,很多观众也是被这个标签吸引而来的。
事实上,轻百合动画在近十几年确实有热度逐步上升的趋势。在这个年代,“轻百合”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日本 TV 动画流量的密码、销量的保证。2021 年日本 TV 动画 BD 销量前 20 中,轻百合占了 9 席,而全年代日本深夜动画剧场版票房前十中,轻百合占了 4 席。
在中文二次元爱好者中有一类自嘲为“萌豚难民”的观众,他们逐轻百合动画而观,每当一季动画完结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饲料”——“赖以为生”的轻百合动画——成为“难民”,被迫踏上寻找下一份“饲料”——下一季轻百合动画——的“旅途”。而这种“饲料”也几乎每季都有供应,尤以芳文社、一迅社漫改,动画工房制作的日常系轻百合为代表。
既然轻百合如此流行,那么笔者今天就来聊聊它。
何为轻百合
日语中“百合”一词含义是女性之间的恋情。关于这个词的来源,笔者查到两种说法。第一种是说它源自 70 年代的日本。1971 年,日本历史上第一份面向男同性恋者的商业杂志《蔷薇族》创刊, “红蔷薇” 代指男同性恋者。1976 年,在主编伊藤文学的提议下,该杂志开设了征求女性读者投稿的专栏,并类比 “红蔷薇” 将 “白百合” 作为女同性恋者的代称,把这一专栏命名为《百合族的房间》。另一种说法认为这个词其实可以追溯到大正时期一些“S 文化”的作品,例如在吉屋信子 1918 年所创作的知名少女爱作品《花物语》中也已经有了一个章节名为《白百合》。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发明了“百合”一词,只是无数人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下做出了不约而同的选择。
无论哪种说法,都认同百合文化继承了日本大正时期的“S 文化”,后者则有着丰富的女性主义内涵,代表了那个女性命运仍不能自己做主、自由恋爱仍是奢望的年代中,在女校的庇护下,学生们对于父权制的反抗。由于本文目的不在于深究正统百合文化的历史,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随着时代发展,百合文化自然也进入到了漫画和动画之中。在 2005 年前,已经出现了《少女革命》《玛丽亚的凝望》《青之花》等优秀正统百合动画。
但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正统百合逐步发展的同时,一股后来被中文二次元社区命名为“轻百合”的潮流正在崛起。
“轻百合”是和“正统百合”相对的概念,对应日语中的“ソフト百合”(软百合)。硬百合(这个名字也是来源于和“软百合”的相对应)描述女性之间的恋情,而轻百合有着类似于它的“纯女性”(或只有不重要的男性配角)人物设定,但往往只包含角色间的友情。
2004 年 TV 动画《魔法少女奈叶》播出,这不是第一部带有轻百合元素的深夜动画,但却是第一个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让业界记住了“轻百合战斗美少女“这样的一个元素组合。随后在 2011 年,相同题材的《魔法少女小圆》创造了商业奇迹,其热度之高甚至被称为“现象级”作品。
2007 年,《向阳素描》和《幸运星》播出,漫画领域的“空气系”作品开始向动画输出,“空气系”动画也由此诞生。《向阳素描》更是被称之为芳文漫改的起点。随后在 2009 年,《K-ON!》(也译作《轻音少女》)一时风靡成为现象级作品,“空气系”的商业价值也得到了认可。
2013 年,《Love Live!》创造了“轻百合偶像养成”的商业模式,目前为止这仍然是投资收益最高的一些动画采用的套路。
上述的“轻百合战斗美少女”、“空气系”、“轻百合偶像养成”是目前轻百合中的三个主要流派。
不论如何,“轻百合”这个词以及轻百合动画现在都已泛滥,我们回顾历史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它是什么。
和硬百合受众以女性为主不同,轻百合的受众主要为男性。以轻百合为主的漫画杂志《Comic 百合姫 S》在 2008 年的读者调查表示,男性读者占比为 62%、女性读者则为 38%。对于轻百合动画,笔者找不到合适的数据,但有一些例子可以佐证男性的观众更多。诸多空气系、日常系的轻百合也被称之为“猛男番”,暗示了“猛男”是这类动画的真正受众。
一般的女性主义影视理论认为,影视中往往有一种男性角色主动、女性角色被动的剧情结构,与此同时男性角色往往饱满而个性化,女性角色则干瘪且千篇一律,但百合的存在似乎规避了这个问题。事实上,刻画女同性恋的电影是女性主义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轻百合的盛行是否代表了女性主义影视作品已经在男性群体中被广为接受了呢?事实远非如此。
美少女动物园的炼成
电影的本质是偷窥。——希区柯克
弗洛伊德曾谈论了“窥淫癖”——指的是通过偷窥异性裸体或性行为以获得性快感的行为。我们可以扩展“窥淫癖”的概念,让它不止限于露骨的性描写,有时候一定的性暗示即可给观众带来等同的作用。
得益于动画这种题材对于想象中的事物的独特刻画能力,轻百合塑造了一种“美少女动物园”。在这个“动物园”中,女性不是作为女性,而是一种差异化的他者,是作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和焦虑之源存在的。笔者认为这种“美少女动物园”有三个主要特点。
第一,轻百合的人设往往模板化,只是萌点的排列组合,这些萌点都是以取悦男性为目标设计的。
有一定二次元阅历的读者一定听说过“芳文社著名女演员”这个吐槽。它指的是以芳文社旗下的漫画为原作的多部动画(大部分被归类为轻百合)中出现的外表相似女性角色。
事实上,“劳模女演员”只是诸多“萌点”在排列组合时形成的撞车,而更多的萌点则形成了一个“池”,需要设计一个角色时只需要确定好大致的方向,从“萌点池”中选出几个组合上去即可。在这些萌点之外,很多轻百合动画的人设也有一些共性,比如幼态化,明显是服务于男性目标读者而刻意做出的选择。
“萌豚难民”的现象也凸显了这种萌点排列组合出的人设多么同质化且容易被替代,对于“萌豚难民”而言,角色是谁不重要,她们只是萌点的寄生物,互相替代是件毫无成本的事情。
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戈达尔认为,“电影为人类的欲望提供了身体”。从这个意义上讲,轻百合中的角色就像是《攻壳机动队 2:无罪》中被批量生产、满足人类欲望的人偶,有统一的规格和相同的面孔,角色们也像人偶一样快速更新迭代。
第二,与硬百合在角色之间的情感交流用心刻画相比,轻百合更注重角色与观众之间的“交流”——即讨好观众,剧情和演出策略以展示男性想象中的美少女生活细节、角色互动为核心。
在小岛秀夫称赞《Lycoris Recoil》的推文中,他关注的是“少女暗杀者”,对于角色更深层次的内心价值观似乎并无兴趣。事实上大部分人和小岛秀夫一样眼中更多的是女主角们的贴贴日常、卖萌耍宝、枪战秒杀。而动画的 staff 们也很用心地把贴贴做出了高质量,其花费的笔墨远多于深挖两位主角的内心世界。
这里可以拿硬百合《终将成为你》和轻百合《Lycoris Recoil》视觉宣传图的一个细节来做对比。前者的角色视线是望向对方的,而后者则全部看向观众。这一区别即凸显了两者吸引观众的看点的不同——前者是细腻的角色情感刻画,后者更注重展示角色各异的性格和外貌。
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认为,男性凝视否认女性的身份角色,从而使女性失去人性。如男性的性幻想中所定义的那样,影视作品仅考虑女性的体态美感和性吸引力,从而将其从人转变为物。类似的,在轻百合中,男性作为主动观看者,从凝视女性的过程中获得类似“窥淫”的快感。
第三,硬百合有时候会被视为动摇影视领域中的父权制的存在,这和它的起源不无关系。日本百合文化发源的大正时期的女校,是那个父权制远比现在更咄咄逼人的保守时代,女性学生唯一的避风港。中国著名 LGBT 权利活动家李银河也在《同性恋亚文化》中表示:“同性恋行为的基础是受到压抑的人类潜能与自发性的释放,该现象中包含着革命的潜力,是对生殖秩序的反叛,是一个‘伟大的拒绝’。”而轻百合则几乎无法让人在对现实的批判性上有所期待。
这里有一组更有趣的对比。1997 年,几原邦彦导演的《少女革命》播出,因为它革命性的演出与革命性的女权主义思想,成为了日本动画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两位女主在剧中完成了对“世界的尽头”(旧的男权社会秩序)的革命。
但 21 年后几原邦彦的徒弟古川知宏导演的《少女☆歌剧 Revue Starlight》,虽继承了《少女革命》那革命性的演出,却丢失了它革命性的思想,故事落脚于约定与友情、梦想与努力,虽比一般偶像类轻百合题材更为丰富,但与《少女革命》相比仍显被磨去锋芒。
“第四面墙”背后的透明男主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很多男性轻百合受众高喊“百合无限好”的同时,对 BL(Boys’ Love)元素非常拒斥。由于 BL 的受众主要为女性,轻百合受众们对 BL 的攻击往往混合着厌女言论。这并非偶然,历史上女同性恋群体确实比男同性恋更被父权制所“宽容”。
古希腊盛行同性恋文化,但当时人们只推崇男同性恋,柏拉图《会饮篇》有言“只有男人间的爱是高贵的”,女同性恋则几乎无人谈论。
在基督教在欧洲占有统治性地位时,男女同性恋同时被禁止,但两者仍然有所区别。《圣经・旧约・利未记》中写道“不可跟男人同寝,像跟女人同寝;这是可憎恶的事”,却没有对女同性恋有同样严厉的词句。中世纪法律也主要惩罚男同性恋者,女同性恋往往只会作为附带被提及,惩罚程度也较轻。直至不久(1962 年)之前,美国各州仍然只把男性同性性行为视为重刑罪。
而在 1997 年前的中国,“流氓罪”仍然存在时,男同性恋可能被判此罪。与之相对的,女性则只会因为和多个男性发生性行为被定罪,女同性恋在大众视线中仍然是隐身的存在。
可以说,历史上、乃至如今人们对于女同性恋的态度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漠视”。女同性恋遭受到“双重边缘化”——作为女性,和作为同性恋。男同性恋没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男人有对潜伏在自己集团中的“同性恋”的恐惧,即对自己会被当作性的客体丧失主体地位的恐俱。
到了美国民权运动年代,同性恋群体争取权利的标志性事件是“石墙反抗”(Stonewall Rebellion),导火索是警察对于石墙酒吧(Stonewall Inn)的无故搜查,而石墙酒吧的主要顾客是男同性恋群体。即使是同性恋争取权利的反抗运动,男同性恋仍然在其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种漠视反应的是一种“菲勒斯中心主义”态度——只有男性被视为性的主体,女性只能作为性的客体,因而只有男同性性行为被视为“有悖自然”,女同性性行为从根本上来说根本不能视作性行为,自然也在父权制下获得了喘息。
但正如某句网络流行语所说的,“漠视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否定”,女同性恋群体并没有逃脱无处不在的男性凝视。在一些男性看来,女同性恋由于不涉及异性性行为,是“守贞”的,她们的“纯洁性”得到了最好的保证。
这样的凝视也带到了动画之中。轻百合的一个核心特点——把男性角色拒之于作品之外,或者有男性角色但不重要——正是把“纯洁性”推到了极致。
在“后宫”动画中,男主角通常被设定为平庸的以提供代入感,他们唯一的优点是“温柔”(日语:優しい,读音:yasashi,常被中文二次元爱好者调侃为“亚萨西”)。观众对“亚萨西”的调侃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这种平庸的男主有时候并不能满足观众,因为女角色似乎被男主“占有”“玷污”了,这无法满足观众对女角色的“独占”欲望,以至于会招来对男主角的嫉妒和憎恨。
而轻百合则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女主角的萌不再是卖给”亚萨西“的男主角的,而是只卖给男性观众的。屏幕中的“美少女动物园”就像被放进了无菌房,隔离了一切有害元素,创造了一个恋爱禁止、少女们永远保持“纯洁”的世界,只开一个口子给观众独占无菌房中绽开的少女。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主角并没有消失,而是潜伏在透明的“第四面墙”之后。作品中男性角色的凝视合并到了屏幕前观众的凝视之中。
在这里有个更有趣的例子,被归类为轻百合的《天使降临到我身边》,里面有一个性别为女的“男主”——怕生、大学生、御宅族,除了性别以外无一不是这部动画的目标受众的典型形象。正是这个巧妙的性别设定,让她能进入作品以提供代入感,又不破坏观众对于“纯洁性”的想象,让一群小学生绕着她转的同时避免了“恋童”的指控。
这种对于“纯洁性”的病态追求有时候甚至会穿透动画到达背后的现实人物。2011 年,担任《K-ON!》中平泽唯的声优的丰崎爱生被曝光和某个男性正在交往,为此部分粉丝被激怒,丰崎爱生甚至收到了死亡威胁。
结语
正如前言所说的,笔者写本文的目的不是为了彻底批判轻百合,而是让读者们能在看动画图一乐的时候能有多一份思考。动画和一切影视作品一样,浸润这我们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厌女文化,不经批判地接受其中的一切,何谈对于二次元的真正热爱。
轻百合并非完全没有进步意义。男权主义时代的电影为之后的女性主义电影奠定了技术和表现方式基础,轻百合的流行也让日本动画行业对于如何更好地刻画女性有了些许经验。在轻百合中重新发现了少女们的日常肢体语言的山田尚子,也超越了她的起点《K-ON!》,做出了《莉兹与青鸟》,成为现在日本女性动画的领军人物。
笔者出于对日本动画的热爱,而对未来有一份乐观。
作者:FakeShinon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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