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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 人生 · 曹疏影》文字是豎在我與世界的鏡之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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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詩人曹疏影,與文字的緣早在識字前就已結下。親子睡前共讀還不時興的1981年,曹疏影的母親就夜夜陪伴說故事。在人生的伊始,文字便已豎在眼前,那是一座通往世界的鏡之橋,可照見自己,可渡己過岸。兩歲生日禮《365夜》上冊與三歲獲贈的《365夜》下冊,就這樣陪伴曹疏影由辨識聲音字義到識字,從無知到後來能用文字捕捉、描述和鑒別世界。

作者|曹疏影(詩人)

人生中第一本書,是我兩歲的生日禮物。時為1981年,母親送我一本厚厚的純文字版《365夜》上集。轉年,又送我下冊做三歲的生日禮物。

那時代書印得節省,字粒相較如今很是緻密,但還不到縮印版那樣密密麻麻。兩本書陪我兩歲到四歲。媽媽講了又講,我很記得,她在一整天辛苦工作後,回家又忙完百種家務,臨睡時強睜眼讀給我聽。而我還一次次央求她,再多讀一個吧,多一個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每夜都給配好一則故事。今日讀多,後來不就不夠用了?但母親卻好像無顧慮似的,每每多給我讀幾則。那時代,沒聽說過兩歲多的孩子要親子睡前閱讀,但母親已是這樣做著的

我由此對「365夜」這樣的形式特別著迷,那是一種你的時間都被完好照顧到上帝手掌心的感覺,釋放了對未來的焦慮。預計陪伴長有,概是達至此刻身心和諧的一種方法。「365夜」對小孩子的魔法,就從這裡來的吧。

那兩冊書,是少年兒童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1981年一印,也就是說,我做小學老師的媽媽,在書剛出版時就買給我了——想當時發行物流應遠沒有今日的速度和效率,「新書期」或也較長,何況是從上海到達東北的城市。那時街上還只有新華書店,一位售書員站在玻璃櫃檯後,你若想要買什麼書,要同他講,他來拿給你的。

由於識字早,我的童年是被大量圖書、兒童雜誌、兒童叢書陪伴的,想得起來的記憶與書有關的佔了大半,而之所以識字早,這兩本《365夜》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書中的故事在媽媽溫柔的聲音裡早被我記得滾瓜爛熟,後來不知不覺認識了簡單的字,就自己拿書來讀,而由於故事已熟,一來二去,便把不認識的字也都認識了。這真是於人生一個重要階段的伊始,幕布來開,文字從此可以是豎在我與世界之間的一面鏡子拼砌的小橋,可照見自己,可渡己過岸。「人生識字憂患始」,兩本書就這樣,陪伴我由不記事,到記得事情,由對這世界無知無覺,到開始用文字來捕捉、描述和鑒別世界,兩本書裡的風景,就是我文字生命中的「初始風景」。

那到底是怎樣的風景呢?書中的故事,我記得有民間傳說改編的現代文字版,也有古代的神話傳說,而最多的還是一批文革後兒童文學作家的作品。那一個特定時代的文字,風氣煥然,該是有不少創作者希望能擺脫文字,尤其是兒童文學文字,對政治任務的承載,因此故事整體朝向溫柔清新,更有科學元素滲透其中,科學與未來,是我記憶中兒童文學創作的底色。

我出生的時候,文革已過。正是時代風向轉變之後,「未來」被描繪為五光十色,是煥然一新的、是科學的,是宇宙與海洋那樣浩瀚無垠的。偶然,我也十分零星的遇到一些「恐怖」的故事,譬如有一則是一些小松鼠,因為貪玩,被邪惡土地婆變成雕塑,雖然深夜可以重新變回生命,但幾次逃脫都是天將亮時就快逃出土地婆範圍,卻被捉回來重新變成雕塑,故事的結尾,小松鼠們就完全變成死氣沈沈的時候。這則故事可說是我童年的夢魘。

另一則夢魘,是蒼蠅一家,被人類逐個消滅——因為牠們是人類的「敵人」,小蒼蠅看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姑姑叔叔好多親戚,然後是爸爸,最後是和它相依為命的媽媽,都變成蒼蠅拍之下的「肉餅」,對幼兒的我來說,可說是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

第三則「恐怖」故事我記得的,是一個人跟他的同伴說話,但同伴毫無理由地,開始懷疑他,那是一本兒童雜誌封二和封三上的連環圖,這個被懷疑的人,處處收到杯葛,雖然每個人的穿著是一式一樣的大衣,然後人們愈漸發現他的大衣變得古怪,到最後終於有人掀開他的大衣一拽,一條毛茸茸的尾巴露出來了,眾人的猜測被證實,這原來是一頭狼扮成的人混跡在人們中間,既是敵人,下場自然是被清肅,而隱藏的敵人尤為可憎。

上述這些故事,是我童年無數故事中漏隙下來的,我猜想第一二則的創作者在1980年代對文革抒憤,第三則是本舊雜誌(也許另文再述我童年時閱讀過的數種兒童雜誌),本就是文革餘毒。

幻想、美麗本就是兒童的自在狀態,而恐懼、無力感也深可輕易穿透世相侵襲到兒童內心。可幸的是,我前文所說的《365夜》叢書,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故事,能記憶起來的情節,都是溫柔、可愛、活潑的,我想那也是此書編者和作者在文革後,對孩子們汲汲呵護之情吧。後來我查閱得知,這套書在當時通過新華書店網絡售賣極廣,遍佈各個省市地區,可說是影響了很多孩子吧。

這套書雖以文字為主,卻有插圖的,繪者不同,風格各異。而那也真是我記憶中最早的視覺啓蒙,我最記得一幅嫦娥奔月的繪圖,工筆畫法的月亮、嫦娥在雲端,后羿在人間,他們的記憶卻飄零、迭印在天上人間四處⋯⋯迷離、淒豔。記得那是我翻閱最多的一頁,以致後來可以輕易一翻即得,小小的我,在下午無盡的光線中,黃昏即來而未來中,靜靜再次翻開那頁,讓自己被那畫面迷住。那種迷離,時空的撲朔與穿越,我那時只是還不知「超驗」這字眼罷了。後日讀姜夔,讀李商隱,迷離處幡然此圖,又隱約出現在眼前似的。

那兩冊書,如今早已沒了封面,扉頁也都不全,據說是也有被我撕掉邊角的緣故,惟留下扉頁上父母的提字「祝凝凝兩(三)歲生日」並日期給我,凝凝,就是我的乳名。只是翻開目錄,卻還能見到四五歲的我,用鉛筆在每篇題目前寫的數字——

還記得那個場景,大人問我,凝凝,這是什麼數字呀,我就說,這是我讀這篇故事的次數,我要記下來。5,3,6⋯⋯數字越大的,自然是那時的我最喜愛的,我很記得自己用心揣度這個篇目在我心裏的分量,然後給它一個數字時候的感受。宇宙運轉,那是我在地球三百六十五的記錄方式裡,加上自己小小觀點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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