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褲作用】飛鼠的形狀
文|陳韻紅
去舊迎新不免要清理衣櫥,折騰半天下來,褲子沒扔出幾條,裙子倒是割捨掉一大袋,不是我偏愛前者,而是本來就不多,也就沒有多餘的可丟棄,留下來的都以舒適實用為主。其實比起褲子,我更常穿裙子,尤其是長裙子,裙擺綿長遼闊,或素色,或印花,或刺繡,森羅萬象盡可收納。一襲裙套下去,即可藏起梨形身材,冬暖夏涼不侷促,像撐開一頂流動帳篷,可以四處為家,天高海闊自在自適。而褲子這種東西,除卻運動褲和與配搭裙子穿着的內襯彈力褲外就沒幾條教我稱心。沒有彈性的衣料讓人行屍走肉,西裝褲和牛仔褲總是讓我一臉蠢相,穿上感覺就像變成了《死魂曲》中受詛咒而不死不滅的怪物,永遠擺脫不了肉身的束縛,人生中只因工作需要而被逼穿過幾回,無不扣連上不愉快的回憶。低腰褲太讓人沒有安全感,至於寛腳褲這類介乎裙褲之間的,萬一腿太粗抵消掉褲管的寛度,就顯得左右為難,好不尷尬,倒不如直接穿裙來得乾脆。而在云云眾多惱人的褲子之中,最不可思議的存在當屬飛鼠褲,它擁有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構造。
所謂的飛鼠褲,是一種上寛、下收又掉襠的褲子,臀部至大腿的位置鬆垮成口袋狀,小腿以下則收縮緊貼,恰似後肢間有皮膚薄膜相連的飛鼠之形態,走起路來大有飛鼠滑翔之勢,隨意中透着野性。有些版型的飛鼠褲緊縮之處幾乎與掉落的褲襠同一水平,似裙非裙,甚是狡滑,就如同飛鼠本身,早期一度因能滑行而被誤為鳥類,古人稱之為「鸓」,但飛鼠的飛膜並不如鳥類的翅膀有力,不足以教牠直上青天,終其一生只能在樹與樹之間擺渡。飛鼠的夜行習性增加了牠的神祕色彩,黑珍珠般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如星,暗中觀察寂靜世界,如同森林忍者。飛鼠即鼯鼠,《荀子.勸學篇》載「鼯鼠五技而窮;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藝多而不精,恰似飛鼠褲欲集各家之所長而不得其法:大腿似是放任自由,但除非內裏再穿貼身的打底褲(褲子套褲子,想想都覺累贅),否則走久了大腿內側容易磨損,邁開步又受膝間褲襠牽絆,終究成了最難駕馭的四不像。
自古以來,人類喜歡以動物毛皮禦寒保暖、改造形貌、虛張聲勢,即使現代製衣流行使用人造纖維,但動物的特徵仍時常被參照挪用到設計之中,蝙蝠袖、飛鼠褲、鴨嘴帽、燕尾服、魚尾裙,無不透露出人類深藏的變形渴望,科技發展歷經多時才讓人類駕馭飛行及深海潛行這些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似乎再發達的心智也無法抵消身體脆弱的自卑情結。人類就是如此口是心非,一面構造出鼯鼠之技、鼠目寸光、抱頭鼠竄、膽小如鼠、獐頭鼠目等一系列貶損鼠類的成語,一面卻又穿起飛鼠褲嘻哈度日,好不得意,以為佔盡了鼠類的便宜,毫不知曉有時候人還不如鼠。
即使在貴志祐介的長篇科幻小說《來自新世界》裏所描述的那個人類擁有強大咒力,可以一念摧毀一整個異族部落的近未來,因實力懸殊被迫臣服並受人類勞役的化鼠也未曾放棄為自己的正義奮鬥。牠們不斷學習,吸取經驗,擅權謀,懂制衡,深諳弱勢生存之道。食蟲虻部落的奏上役斯奎拉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面對人類卑躬屈膝、虛以委蛇,一面利用人類神力打擊、吞併其他部落以壯大自身,及後更撿拾起人類放棄的科技,彷如重走一遍人類發展的舊路,並逐漸懂得反思與人類的不對等關係,從視人類所賜名號「野狐丸」為無尚光榮,到視之為恥辱標記棄如敝履,再鼓動其他化鼠一同起義,志向和行動力不輸人類歷史上任何一個家傳戶曉的名字。為了戰勝不可能戰勝的敵人,牠深謀遠慮,準備萬全,耐心等待時機,甚至不惜花費十年暗中撫養人類孤兒作為戰鬥工具,巧妙利用導致人類無法攻擊同類的愧死機制打擊人類。化鼠的起義在開始時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高高在上的人類一度淪為狐奔鼠竄的喪家之犬,最終功敗垂成,關鍵也並不在於人類有更優勝的實力,而是得力於與斯奎拉信念相左的另一化鼠——大雀蜂部落司令官奇狼丸的主動犠牲。奇狼丸多次對兩名處事不成熟的人類主角曉以大義,以及最終慷慨就義的場面令人動容,讓經常因畏縮和猜疑而動搖心志的人類主角相形見拙。不論是斯奎拉還是奇狼丸,比起書中許多人類更稱得上是一號人物,而最觸目驚心的一段莫過於主角發現本以為是由裸鼴鼠演化而成的化鼠,其實是擁有咒力的人類在許久以前通過基因改造無咒力人類而產生的奴隸,也就是說化鼠非鼠,實乃失去了人類外表的人類。細細思索單純因為外觀的變形就足以教人喪失為人的資格一事,腦海中閃過媒體上穿着飛鼠褲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尚達人,心裏總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和恐懼。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無法想像人類和鼠類共享着百分之九十九的基因和百分之八十的遺傳物質,基因相似度高於猿猴,卻走上截然不同的演化之路。而即使是名字同樣帶着「鼠」字的,也有無窮的變種,得到的待遇也差天共地,同屬囓齒目的松鼠和老鼠,一種被視為賞心悅目的可愛小生靈,一種卻被趕盡殺絶、人人喊打。飛鼠運氣好些,與前者同屬松鼠科,是受保護的野生動物,更被不少動物園奉為上賓,日本甚至有野生動物研究中心舉辦飛鼠觀賞之旅,由動物專家帶領參加者在暗夜中探尋飛鼠的蹤跡,更會向每位親眼看到飛鼠的人士頒發證書,把目睹飛鼠滑翔視作極寶貴的珍稀經驗。然而不論人類如何看待飛鼠,也無改其野外生存的艱辛和危險,除了人類盜獵者的進犯,更要面對眾多大型肉食性鳥類及哺乳類動物的攻擊,還有過度伐木和自然災害導致其棲居的森林消失,過強的光線限制行動能力等挑戰。而這小小的動物默默扛下了上述一切,就如同地平線上所有與之共存的生命千百萬年來一樣,日復一日地延續着牠獨特的生命形狀,以自身的存有宣示飛鼠一族持續的勝利,不追逐太陽卻成為了太陽一般的存在。人類設計出徒具虛形的飛鼠褲,渴望擁有飛鼠的矯健敏捷,卻無法複製支撐起飛鼠輕盈身姿的強大精神力量與不息奮鬥。
小時候看《西遊記》電視劇,看到白骨精如同尋常愛美女子般為「穿上」哪一套人類皮囊而苦惱,覺得新奇有趣,想到自己的本體會不會也是一具白骨,可以隨意換上別的皮囊?這個念頭結合對穿着玩偶服的遊樂園工作人員的觀察,又有了新的領悟:既然人類可以穿上動物形狀的玩偶服,難保沒有動物也穿上了人類形狀的玩偶服在遊戲人間。或者那些愛穿飛鼠褲的人類其實是穿上了無法脫下的人類皮囊的飛鼠,希望藉由穿着飛鼠褲再度撿拾起本來的形狀。
陳韻紅
曾獲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亞軍、香港文學季「海」徵文比賽冠軍等;畫作曾入選「向也斯致意︰詩遊異鄉」展覽。臉書專頁︰rakathepai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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