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今日:我来到美国

萧萧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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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日,生活杂感
俄勒冈大学:我在这座楼里教过课

1994年9月13日星期二,我跟妹妹和妹夫同乘一架飞机飞从北京到美国的旧金山,开始了我们在美国生活的第一步。

到达旧金山的时候,正是上午,飞机缓缓降临之后,我们走下飞机,走上美国的土地。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旧金山的阳光,阳光明亮、透明,刺眼。我的眼睛早就习惯了中国的阳光,对如此明亮的阳光感到很不适应。我不得不眯着眼睛东看西看,在机场的落地大窗前我看外面:蓝天是淡蓝色的, 白云淡淡地抹在天空,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着,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没有空气的污染造成的明亮,北京天空没有这种清澈的淡蓝,我唯一的感觉是不习惯这种过度强烈的阳光。

妹妹和妹夫要在那里转机去路易维尔,路易维尔是肯塔基的首府,在美国的中南方,我要转机去旧金山的北边俄勒冈的雨津。我们在旧金山机场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我们都很兴奋,机场里那时还是人随便进的,熙熙攘攘,911还要在七年之后才发生,美国的机场还没有安检,机场跟市场差不多,乘飞机的人,送行的人随便进出,居然有乞丐在里面乞讨。一个乞丐拦住了我们,我有点茫然,妹妹立刻掏出一块钱给了一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乞丐,我看着她,她一笑:“我给美国的买路钱。”我也微笑了,这就是我妹妹,她总是在这种事上让我惊喜。

傍晚,跟妹妹妹夫分手后,我们各自去了登机口。我是晚上八点多的飞机,从旧金山到俄勒冈的雨津, 飞行时间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上了飞机后,飞机上广播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我什么时候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呢?我问自己,很担心自己的英文。到达雨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刚刚下完雨,空气湿漉漉的,学校联系的友好家庭来接我,家庭主妇罗莫娜和她的丈夫拉尔夫,还有他们十五六岁的女儿来接我,我就在他们家住几日,他们将帮助我开始我的学生生活。雨津机场很小,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机场,(其实我见到的机场本来就不多),空气特别新鲜和湿润。

罗莫娜四十多岁,个子挺拔,人也相当漂亮,棕色的短发,蓝色的眼睛,她是家庭主妇,“homemaker”, 她自我介绍,这是我来美国学到的第一个生词,家的制造者。他们住在雨津市的旁边一个叫“连接处”的小村庄附近,他们的地址就叫做“牧草路”,可以想象他们住在乡下的牧草的原野上。果然,他们的房子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房子也相当普通,一幢独立的房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独地立在牧草茂密的原野上。

他们是基督徒,参与俄勒冈大学的新学生友好家庭的组织,在国际学生来到这里之后,帮助新的国际学生。我到了他们家之后,就被安排我去睡觉,我的房间在顶楼,我躺下后感觉饿了,在机场我其实没吃什么东西。到了他们的家,已经十点多了,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了,我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事,躺在床上听自己的肚子咕咕地,我是多么糊里糊涂啊,忘了买吃的带着,想着想着突然想到自己的行李里带了两小袋榨菜,我饿得都忘了,立刻起来,打开箱子,把那小袋榨菜吃完了,咸的不行,我就到厕所里的水龙头喝了点水,好像是榨菜汤,吃过后,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罗莫娜就开着我去教堂了。他们家早上似乎已经吃过早饭了,孩子去上学了,她丈夫拉尔夫不知去哪儿了,也许上班了。这是周三,我不明白周三怎么会有教堂活动,我完全懵里懵懂,被拉到一个红砖白尖顶的教堂,教堂的外表很漂亮,我跟着罗莫娜走进去,坐下来,原来这天这个教堂邀请到一个外来的女性讲话,所以是一个特殊的活动。我听讲,听得半懂不懂,我的感觉就是在讲人怎么才能作一个好人等等之类的。

我打开面前的《圣经》,前排的长椅后有木匣,里面有《圣经》,正好面对这我,我取出来,打开,映入我眼帘的话,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an alien in a  strange land,我心猛跳了一下,这似乎是描述我,我到美国第二天早晨,一个非常晴朗灿烂的早晨,我肚子饿了,有点前心贴后背,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在一个陌生的土地上!”

在中国的时候,我去过很多次教堂,北京缸瓦市的基督堂、西什库的天主教堂、宣武门大街天主教堂、东交民巷的法国教堂,我都进去听过布道。我的小学就在西直门的天主教堂内,我们的教学楼就是过去那些教堂里的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甚至带着儿子去过好几个教堂,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教育。我有一次还跟母亲争论过教堂和基督教的作用。我母亲认为这些都是“迷信”,不应该信。我说信总比不信强,因为信的人感觉自己有依靠。母亲不以为然,我的儿子,那时不过八九岁吧,帮我说话,认为他的妈妈我说得对。

可是,在革命时代的成长为人,给了我信仰的免疫力,我对个人崇拜充满了厌恶,我对任何崇拜都充满了深刻的不信任。我知道基督教中教育人们去做一个好人,但我对宗教作为一个庞大的体制是完全不信任的。我坐在那里,想念我的儿子,儿子留在中国,他刚刚11岁。

客座布道结束,已经是中午了,该吃饭了吧?我想。我们走到外边,坐在教堂外面的大树下,罗莫娜拿出了她给我们两个人带的饭,两个小纸盘子,里面各自装了一些圆白菜切得细细的奶油沙拉,我们把饭吃了。我吃了这些垫底的,可是没有吃饱,但天气太美好了,我心情非常好,虽然时差让我疲惫不堪。

罗莫娜把我带去了学校,把我放下后,我走进了校园。俄勒冈大学的校园实在太美了,美得让我惊喜。天空碧蓝纯净如水,我心情如这碧蓝的天空,晴朗而充满了欢欣,碧绿的草地,盛开的各种鲜花,我惊讶于这里的美丽。我先去国际学生办公室办了入学手续,拿到迎新培训的项目,拿着一大叠材料,以及学校的地图,按图索骥地找到培训的地方,开始坐在那里听。我其实什么都没太听懂,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听什么。我的英文只学了九个月,听懂英文是非常困难的。影响我听懂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真饿了,中午没吃饱,我必须去买吃的,我不知道去哪里买好,我也不好意思站起来出去,担心别人觉得我无组织,无纪律,大家都在听讲,我就等,等这个培训结束我好出去走走,看看哪里有吃的卖。

这场培训终于结束了,我出来到学生活动中心,发现那里有卖吃的东西的。我其实有点困惑,我以为新生培训会提供简单的食物,当然没有,我那时不理解美国和学校的体制,在中国我去培训,都是有吃的,这里没有,我看到一个地方买一种很小的玉米饼,里面可以加上牛肉末,他们说这是“taco”. 我看了看,行,我买了两个,一个五毛钱,他们问我加上什么东西,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加什么,就指指牛肉末,他们就加了牛肉末。后来我看到别人的taco里还可以加碎西红柿和香菜什么的,我来美国买的第一个墨西哥食物,我因为什么也不懂,就买了两个小饼加点牛肉末,谈不上好吃,但我饿的感觉总算压下去了。

后来我又去了另外一个培训,各种培训都有,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你可以根据你自己的需要选择去听,我记得那个培训的内容是保险,我听了半天,完全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买过健康保险,这个概念都从来没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所以我听也听不懂,懵懵懂懂地跟着听,终于结束了,我想到要去买晚饭,就到卖小饼的那个地方,天,关门了,没人了。我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吃东西。茫然的时候,罗莫娜已经到约好的地方来接我了,我上了车,说要去买东西当晚饭,她说要我到她家吃饭,她做好饭了,不要买了。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客随主便,也许只能这样。她的家离学校很远,开了四十都分钟才到。

她的确做了饭,做的是鱼,是他们从阿拉斯加度假钓鱼带回来的鱼,鱼是烤的,没有什么味道,吃的时候加盐和胡椒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颜色是灰白的, 没有鱼皮,只有鱼块,而且一人一块,每个人的盘子里有一块鱼,一点凉拌青菜。我坐下来后,我们就手拉手开始祈祷,拉尔夫说祈祷词,感谢上帝,我内心里也很感激他们, 美国人真好,还给我这个陌生人提供饭吃,大家一起“阿门”之后开吃。

我因为还是饿了,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块鱼,也吃完了凉拌青菜,每个人还有一个小点心,我也吃完了,左右看看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吃的,而且我发现他们都吃得很少,就是我一个人是从中国的饥饿之乡来的,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东西还饿。他们问我是不会还要吃,我看他们都不吃了,也礼貌地说,吃饱了,饭好吃,感谢了半天。

晚上他们在一起学习《圣经》,全家三个人一起念《圣经》,我跟着他们一起念,但是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因为倒时差,我实在需要睡觉,读了一个小时《圣经》后,我就说要去睡觉了,他们也同意了,我回到房间,躺下就睡着了,可是不到两点多我就醒来了,肚子又饿的咕咕响了,我起来,再次把另外一袋榨菜吃了,又喝了自来水,凉的榨菜汤在肚子里晃荡,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个饭桶,此刻意识到这点,有点吃惊,我原来非常喜欢吃饭,而且总觉得饿,我一辈子也没这么饿过。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我继续去学校的新生培训,我这次明白了怎么买东西,中午继续吃小玉米饼加牛肉末,不过我多买了两个,吃了四个小饼,来到美国的第三天中午,我终于吃了饱饭。下午罗莫娜带我去找房子,他们已经替我问了几个房子,我们一起去看。我想选择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寓楼里,罗莫娜坚决反对,我想她一定比我懂得多,所以作罢。我们去看了两家的房子,准备明天继续看,我的目标是在周末搬出去,周一研究生院要开始培训我们如何做助教了。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回到罗莫娜的家,让我吃惊的是没几分钟后门外的车送来了一个日本女孩子,原来罗莫娜的教会接待日本来访的中学生,安排在各个家庭里,这个日本女孩子会在罗莫娜家住一个星期,所以晚饭的时候,多了好几个人,除了这个日本孩子,还有一些其他人,我觉得挺热闹的,罗莫娜做了意大利面条,我吃了,觉得连西红柿都没有什么味道,我明白了,他们的饭就是凉拌生菜,意面,最后有一块苹果派,他们不喝酒,宗教上不允许, 我不知道他们信的是哪种基督教。

吃罢饭我们还是一起学《圣经》一小时,三天了,我对罗莫娜家已经开始有了初步的了解,我看到这个家除了《圣经》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书,我来自有上千本书的家,到了这个除了《圣经》什么书都没有的家,他们没有书房,他们不看别的书。他们的女儿告诉我们:我们只读《圣经》。我大吃一惊。

日本女孩子到了这个家就没有说过话,晚上学完《圣经》,我们两个都在楼上睡觉,我试图跟她说话,我的日文忘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开始写汉字,她也写汉字回答我。原来她十四岁,中学生,第一次出国,很想家。我愣了,刚到这里就想家了,她点头,简直要哭起来。 我安慰她,别哭,你慢慢会习惯这里的,今天第一天,早点睡觉吧。我对她满怀同情,这是一个没见过陌生人的小孩子,这样贸然地住到一个外国人家里,她第一天非常不适应。

第三天星期五,上午我们去找房子,我看中了一个在雨津南部山上的房子,说好了明天搬过来,一个退休的老人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租一间房子,带自己的卫生间,房间里有很多书和画,特别是中国画,原来这个老人是一个建筑师,这些中国画是三十年代他的父亲在中国买的,他也喜欢中国,所以我决定搬到这里来。

跟老人说好了,我也交了钱,定了下来,罗莫娜跟我一样高兴,我们就去了附近她的朋友的家,原来她的朋友是一个日本女人,嫁给了一个美国军人,来美国几十年了,家里修的日本花园,花园里有鱼池,很日本化。他们是同一个教堂的,周日罗莫娜也要带我去他们的教堂。明天我上午搬家,晚上这个日本人带我去周三去过的教堂,参加《圣经》晚上学习班。她们两个人聊天,我观察这个日本女人的家,他们的家很漂亮,很大,也很干净,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雅气,想了想,中国人说有书则雅,这个日本人的家也没有什么书。

下午回到罗莫娜的家,我自告奋勇给全家人做饭。我们去超级市场买了肉,这是我第一次进美国的超级市场,我对东西的琳琅满目物质极大丰富感到很震惊,想到了马克思说的共产主义社会物质极大丰富,想,也不过如此了。我还看到了牛油果,我说我从来没吃过,超级市场的售货员切了一块让我尝尝,我尝了,没觉得好吃,第一次吃,没有吃出它的好来。 我没有看到肉馅,只好买了肉回家剁馅,他们吃惊地看着我, 说早知道如此,不如买肉馅,我说:我没有看到你们有肉馅卖啊! 他们大笑。晚上我给他们包的猪肉小葱饺子。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很客气,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好吃,但我觉得能吃到饺子就很好,我的胃很快乐, 我吃得饱饱的。

来访的日本女孩子还是沉默着,罗莫娜的女儿也在努力跟这个孩子说话,但这个孩子就是闭着嘴,除了偶尔抬起头,大部分时间连头都不抬地坐着。我很可怜这个孩子,她穿着黑色的呢子短大衣,如此内向,真不适合来国外访学,她不张口说英文,我就拿出纸笔跟她说话,问她一天做了什么,她回答什么也没做。她就是说想家,她想回日本。我安慰她,她点着头,看着我,泪眼汪汪的。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两个行李箱,搬到了雨津南部山上的房子里,房子后面不远有免费的公共汽车可以去上学,路上有超级市场可以买东西,刚来美国不到五天,生活安排好了。晚上,住得离我不远的日本女人来了,带我去教堂学《圣经》,一圈的人围坐在一起,谈学习《圣经》的心得体会,我听着,好像在听学习毛选的讲用会,他们在检讨自己,用《圣经》里的话跟自己对齐,感到自己做得不够,表决心将来要如何努力。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美国上《圣经》学习班。

就这样开始,我在美国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了 。

2024/9/13

俄勒冈大学校园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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