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烏蘭巴托30小時—蒙古的長途客運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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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fe traffic!(祝你搭車平安)」腦中響起為我送行的哈薩克族朋友最後一句英文,他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有那輕鬆看待生命的語氣。

這不是我第一次搭蒙古長程客運,上次是15個小時的車程,只記得那次就是一直睡,睡到腰酸背痛,終於抵達目的地,而這次,我感到手腳發軟,這次需要30個小時。

google地圖建議的兩個選擇路線(車程顯示的23小時車程,實則30小時)

我望向窗外,草很短,岩石裸露,成群的山羊,騎馬的牧羊人。每隔幾段一望無際的草原,就會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三千公尺高的山脈圍繞色彩繽紛的城鎮,有粉紅屋頂,有紫色牆面,滾滾深藍的溪水穿過城市。四處都是裊裊炊煙,向薄紗一般覆蓋城鎮。夕陽將草場染成一片金黃,好似豐收的麥子。我腦海冒出不久前在客運站互相親吻臉頰的畫面,以及回望烏列蓋市(Ölgii)的最後印象。溫暖的送別對旅者總是難忘,好像烏列蓋也成為生命中的家鄉一樣。落日餘暉將遠處山脈頂端的雪白染成一片橘紅,沒過多久,已經看不到任何一絲陽光。

打開手機看一眼時間,距離首都烏蘭巴托還有27個小時。

蒙古西邊烏列蓋(Ölgii)市區

烏列蓋是哈薩克族的聚居地,此地的居民說哈薩克語,收看鄰國——哈薩克斯坦的電視節目,學生會去哈薩克讀書,可以說是與哈薩克密切往來,只是分屬不同國家罷了。

來到此地的我,在鷹獵人家裡待上10天後,想要坐客運經過中國新疆或俄羅斯邊境進入哈薩克斯坦,據說當地人都是這樣前往哈薩克的。不料哈薩克政府對持有台灣護照的簽證規定嚴苛,只能從機場入境。偏偏蒙古也沒有從烏列蓋直飛哈薩克的班機,不得已只好再返回東邊的烏蘭巴托。為了省下旅費,決定來趟公路之旅。同為旅人的美國爺爺一聽到我要搭30個小時的客運,搭飛機的他一臉慶幸地賊笑說:「我在烏蘭巴托等你,請你吃壽司。」想必他現在正在悠閒地吃晚餐吧?而我待在腳伸不直、無法後仰的客運上。

隨處可見的黑鳶滿布烏列蓋市區上空

長途巴士怎麼吃

長途巴士由兩個司機輪流開車,沒開車的那位會身兼服務生的角色。他走到半夢半醒的我旁邊開口說話,我知道他講的是哈薩克語,我只聽得懂「吃」這個字,但是「吃」什麼呢?服務生拿著筆在紙上寫字,皺眉看我,又說了一句話,這次是蒙文。別問我為何知道,這個特殊的口音和結尾語,讓我如此判斷,但是,知道也沒用。服務生先深吸一口氣,然後對著車子的末端大喊。這次我只聽懂「English translator」這幾個字。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說:「你可以點餐,現在。」坐在我斜後方的先生用英文幫我翻譯,但是口音太重,我聽得有些吃力。

「有什麼可以點?」我問。

「五還是八?」他問我。

「是米還是麵?」我反問。

「……五、六還是八?」他勉強吐出幾個字。

「你是指多少錢嗎?」我想起蒙古幣都是以千來計算,所以在日常對話中會習慣性的去掉千位。

他指著自己又指著我說:「我,八!你?」想必我是一臉沒意會的神情,他抿一下嘴,用一副就這麼決定的表情說:「好!你……適合五。」

嗯?好像解決了?我還沒搞清楚狀況。

「三十分鐘,可以吃。」最後他拋出這句話。

車子停在峽谷中間,有一間剛好可以擠下三十幾人大小的餐廳,牆面一片素白,沒有任何像是菜單的牌子。幫我翻譯的先生S叫我在旁邊等他,就去排隊了。我看著大家都端著像是餃子的食物,只有數量多寡的差別,並沒有菜色上的差異。原來是問我要吃幾顆傳統包子啊,又叫做蒙古蒸餃 (Бууз, Buuz),在蒙古國內是常見的主食之一。S邀我一起吃飯,他說他是烏列蓋的哈薩克族人,因為放假回鄉,現在要回首都上班。他拿起桌邊的醬汁往餃子上倒,我也就跟著做。餃子的餅皮有股麥香味,內餡是羊肉混合茴香的香氣,五顆大餃子意外的充滿飽足感,確實挺剛好的。

蒙古蒸餃 (Бууз, Buuz)

天涯何處無高草

越夜越冷,草原的寒氣透過巴士頂的縫隙直逼車內,我把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直到沒有多的衣服為止。窗外藉由車燈的微亮勉強映照出直到白線為止的柏油路段,超越反光的白線後就是無止境的黑。忽然車子放慢速度,先是前輪下陷,接著後輪跟著向前驅動。接下來的夜晚再也沒有寧靜的時刻,滿是碎石摩擦車輪的聲音,上下起伏和坑洞散布非柏油路段,半夢半醒間突然被雲霄飛車的錯覺驚醒,爾後,再度在一片漆黑中沉睡。睜開眼睛已是草原天際線的盡頭透出一絲散射的橘光,稍微挪動身體後,瞄一眼手機。

距離烏蘭巴托還有15個小時。

車子熄火。漫漫長夜後,沒有任何人留在車上。排隊下車後,是綿延草原,只要看到一叢較高的草,後面必有一個蹲著的人。也是,坐了一夜的車,任誰都會想解放一下。我伸懶腰,活動筋骨,瞄準一叢沒人用的高草,準備往那邊去,卻突然被人拉住,是司機。他看我一臉疑惑,用手指向我本來預期方向的反方。我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再掃一眼原本的方位。觀察結果告訴我,右邊不管是背對站立的人,還是零星蹲地的都是男性,而左邊全是蹲在草後方的女性。我忽然覺得臉頰發熱,獨自往左邊走去。

初嘗馬肉

回想烏列蓋的日子,此時的我通常正在享用早晨現擠牛奶做成的奶茶,生乳濃厚的油脂配上一點淡淡的鹽味,一頓早餐從一杯奶茶開始。基本上到這裡哈薩克語已經不堪用了,點餐得用蒙文,好在早午餐停在一間自助餐店。

我胡亂選幾道菜,點一杯奶茶。S揮揮手要我過去,同桌的還有車上幾個已經見過多次的面孔。見他們都是哈薩克人,我禮貌的用哈薩克語問好。S打開白色的紙盒,裡頭有個風乾的肉塊,看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大腿肉,他說是隔坐先生要請我吃的,並拿出刀子開始分肉。「你住過鷹獵人家,你知道這個?」我看著風乾的肉,活像電影裡木乃伊。我搖搖頭,實在沒有把握。

「這是馬肉,你……吃過?」

「你們吃馬肉?」我在鷹獵人家通常都吃現宰水煮羊肉,要不就是風乾羊肉。

哈薩克男人們豪邁地笑了。「是啊,這是平民美食,你沒吃過表示你是坐上賓。」說完分一塊給我。

馬肉很硬,很有嚼勁,有一股酸味,他們建議我放在湯麵裡吃。從此之後,每到一個休息站,都會有人請我吃東西。

鷹獵人家中的早餐

行動充電器串起的緣分

不知從何時開始,早已切回柏油路上。遠方有兩間氈包,巴士從一位騎馬的牧民旁呼嘯而過,不久後開始減速。成群的牛羊等在馬路正中間,甫見過的牧民正以等速度騎馬追趕羊和牛群,馬路亂成一團。

我打開手機,距離烏蘭巴托還要8個小時。

手機電源已呈現將近滿格的狀態,我決定把行動充電器拔除收好。隔坐的小姐突然伸手抓住我,他指著我手裡的行充,又指了她的手機。原來是要借行動充電器啊,當然沒問題。我繼續看著窗外的風景,黃沙遍布,細沙沿著客運窗邊飄盪,不知何時已經進入沙漠區。下一個回神,又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場,睡眼惺忪想確認行充的下落,發現它早已不在隔坐小姐手上。小姐對著後排座位喊了一聲。距離我們三四排之遠,身著傳統蒙古袍的先生向我揮手,高舉行動充電器。之後的2個小時裡,行動充電器就像寶一樣在整個車廂流轉,最終它以沒電的形式再度回到我手裡。

雖然沒電,但老實說我並不在意。基本上也只有接近城鎮那呼嘯而過的短短幾分鐘可以稍微使用網路和打電話,而且不是每次都有用。而這次,隔壁的小姐打開Google翻譯,她一句哈薩克語,我一句中文,開始我們長達24小時內的第一次正式交談。

窗外的沙漠

這趟長途客運的最後一餐,我已經學會自己點餐,學會說一份、湯麵、餃子和奶茶的蒙文,基本上也就餓不死,司機大叔看我順利享用晚餐,對我豎起大姆指,想必是在稱讚我吧。這一餐,除了對我親切的S、鄰座小姐L、L的爸爸,還有車上跟我借行充的人都坐在一起吃飯。根據Google翻譯,L和他爸爸準備要去首都觀光度假,順便找朋友,其他的人不是正要找工作就是要去拜訪親友。我準備要去買餅乾和飲料想感謝S一路上的照顧,卻被反塞了一支冰棒,他說蒙古牛奶冰可好吃了,請我吃。

抵達烏蘭巴托已是晚上九點多,所有人下車等待行李被一一掏出,行李一件比一件大,所有的貨物和家當彷彿都濃縮在客運的底部,充斥機油和柴油的濃烈氣味。

我打開手機,點開今晚預定要住的青年旅館頁面,思索著該怎麼前往。S突然拍我的肩膀,後面跟著一位女士,他說他幫我找了計程車司機。

「Woman is better for you at night! (在晚上找女司機對你比較安全!)」

說完這句話,他隨手攔一輛計程車,揮手跟我道別。

直到最後他仍然堅持不收我那微不足道的謝禮。


《後記》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S先生,但是有趣的是,我在兩天後,走在成吉思汗廣場前,準備要去蒙古的壽司店與在烏列蓋認識的美國爺爺碰面吃飯,卻意外遇見L小姐與她的朋友,因為實在太驚喜了,我們互相交換了聯絡方式並拍照合影。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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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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