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與火】|短篇小說

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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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力摟住了我,我有點不知所措,很久沒跟人擁抱,不知該怎樣反應。擁抱是雙向的,我在想或許她也希望我擁抱她。可是好溫暖。明明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袖恤衫,甚至單薄得能看到恤衫以下的內衣。她把我擁進懷裏,我雖然能感覺到她乳房的凹凸有致,但傳達的沒有情慾的愛,而是母愛般的溫柔。我感到幸福,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把雙手打開撓住她的背,讓她完成整個擁抱的儀式。

文竹

我的窗前放了一棵文竹,去年十二月起它徹底褪成秋稻的黃。對文竹而言這應該不是好事,失去葉綠素的它或許即將死亡,比牙籤幼細的軀幹卻還毅然頂住一株株雞毛掃般的碎葉,至今二月我還不確定它是生是死。寒風把它鑄成了雕像,黃黃一尊,煞是好看,於是我也沒意思要拯救它。


何況我也不懂怎拯救它。在它身旁是二零二二年的一面日本日曆,手掌大,日文造的,每過一天撕一張的那種,彷彿在為文竹倒數。看不懂日文,偶爾用手機翻譯,曆上的七十二候、舊曆日期、前人寫下每天關於自然景物的陳述,與文竹合起來湊成了一些時間的線索。不到一百平方呎的房間,時間停滯時,我最喜歡的就是窗前這個角落。


二月天,陽光又繞了地球半圈,澄明的午後稍稍亮起文竹,讓斑駁的影子落在灰色告示板上。瘟疫也跑回來,把我趕進房間圈養。我在想文竹會否染疫,畢竟它也是生物,雖知道,我們呼吸同一口空氣,如果我受難,它也無法倖免。


人們說文竹是山居隱士愛好栽種的植物,雖然它只是我在宜家傢俬一見鐘情買進來的一朵,可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因為住進遠離煩囂的地方所以下意識選了它。疫情把宿舍的人趕了出去,留下的都成了隱士,學校像一座被廢棄的堡壘。


被廢棄的彷如沒了生命,卻存在生命跡象。往校園本部走,還買到求生用的物品——糧食、日用品、防疫用具,還供應充足。課堂搬到虛擬世界,所以還在走路的都是從容不迫在遊逛的人。我穿冷清的衣,不擔心相熟的人出現,卻擔心相熟的人出現冷清地寒喧。這段日子,最健談的應是藍天。


很多人說這裏更像個島,因為遠離塵囂,我想也是,學校不許我們回家渡夜。夜裏我開始做起不好的夢來,不知是不是文竹報夢,責備我不好好澆水。又或是日子太靜,大腦要警醒我,不要像個島一樣活着。嗯……我寫下這句「不要像個島一樣活着」,又是甚麼意思呢?


數星期來寂靜的日子使我不斷思考關於島的意象。許多人說台灣是個寶島,有種不吃人間煙火、世外桃源的感覺,但為甚麼我們不會像欣賞台灣那樣讚美香港島?是不是因為,這城市的交通發達得,讓島嶼都接壤成同一塊土地?那麼,與大片陸地接壤的島嶼,還能說是島嶼嗎?


那,不接壤陸地的島嶼,還能好好生活嗎?



遠方的島

說起島,在過去的週末我發現了一個島。或者說,一條往島去的通道。


從我宿舍窗往外看是一片建築工地,那是寸土不生的一塊石屎地,最近有些工人搬了進去,在裏頭架起安全屋。由於大學是一所保安森嚴的設施,所以所有入口都有保安把關或必須以證件加密碼進出。從我宿舍往「文明」去要經過一條約半分鐘路程的林蔭小徑,而小徑就在圍繞工地的鐵欄後。


那天我打算到鄰近的超市買點糧食,準備爆疫時居家的持久戰,身上就只有一個環保袋、銀包與手提電話。下午的時候天下起微雨,氣溫大概十一、二度,風像吃了藥般使勁地吹,我的鴨嘴帽好幾次都幾乎被吹走。走到小徑前的鐵閘時我冷得要命,但我相信意志還是足以讓我撐到回來。可是來到鐵閘我發現慣常使用的密碼竟突然失效,我在想這要不就是大學基於保安理由為同學重設密碼,要不就是我自己對常用的東西太習以為常,沒刻意去記因而偶爾忘了也說不定,這種事常常發生在我身上。例如是有次走到櫃員機,插進銀行卡後卻忘了密碼,讓我非常不好意思後方長長的人龍。又有次是上司的電話號碼,因為幾乎每天跟她通話一次的緣故,我輕易把她的電話號碼記住而沒有儲下,一次重要事件前竟突然忘了,實在有點尷尬。所以對於忘記鐵閘密碼這種事,我是不感到奇怪的,加上雨點不斷踐踏冷得像冰條一樣的我,記憶偶爾失調我是可以理解的。


為防證件被鎖,多試了五遍我便放棄了。我想到工地另一邊山腰旁有一個地方,那有一條鮮為人知而毋須任何身份證明的秘密通道,可以自由進出學校,月前發現時我還覺得「哈哈學校真的太窩囊這樣就被我發現保安漏洞」,簡直像黑客一樣無聊。不過反正那裏給了我一個出口,我是十分慶幸自己平日有這種到處探索的閒情逸致的。那天的空氣清澈得教我着迷,雖然沒到過南極,但我相信那就是南極純淨的空氣了。見四野無人,我摘下了口罩,張開的嘴喝了幾口風送來的水。幾隻白鶺鴒在枝椏間、草地上「吱嚦吱嚦」地叫着,四處寧靜得只剩下大自然的聲音。我踏着濕漉漉的泥濘,沿那條山腰小路往樹叢裏走,經過一個小型電塔,在為自己的機智自喜的同時,我發現樹木把我帶進了另一條不尋常的路。


那天我相信自己的記憶當真失調了,可是又不確定。路我只走過一遍,所以要是走錯我也是理解的。麻煩的是,本來那條沒草被、光禿禿、明顯人走過的路把我帶到了另一個地方。我不確定是不是數日來的雨水把某些路障或雜草都重置,使得本來的路被引到另一個方向。可是這樣想就實在太荒謬了,把大自然說成有甚麼魔幻力量般,但那刻的我的確覺得自己正徐徐走到一個我不該到的地方去。


從我宿舍房間的窗往外看,除了有文竹與那個日文日曆外,我還會看到工地背後的叢林突兀地放着一個墳墓。那是一個孤獨的墳墓,一個地屹立在山腰上,與旁邊的村屋和諧又不協調地成了鄰居。我總在想那是個被詛咒的地帶或是風水陣的重點,又或會藏着一隻厲鬼之類,所以多年以來還在那頭活着——用我大腦的語言的話,它就像「一個島般活着」。路就把我引到這個墳墓,儘管我沒甚麼「靈力」或感知靈界事物的力量,但越是靠近就越使我心寒,身不禁顫抖起來。我心理作用覺得遠方的霧正緩緩飄來,心頭一沉,我就知道那不是我該僭越的地方,可是同時在想如果今天不往城去我就糧食短缺,所以又不打算退去。正當我掙扎徘徊之際,我在墳墓背後約二十米的位置看到一道門。


一道往下開的門。準確點說,是兩道往下開的鐵門,合起來的手柄處插着一串梅花的枝椏,彷彿有人正想以這條脆弱的枝椏把門後的人鎖起似的。這種「無力的優雅」攫住了我,好奇心把我本來的恐懼洗走:到底是誰把花插在這裏?據我觀察所知,校園沒有栽種梅花,那枝椏應該是外來的人帶進來的。而從梅花的鮮豔,明亮地在門柄間活着推論,那人應該離開不久。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門後到底有甚麼?


心裏的恐懼被好奇心洗成了幽默:我心想或許會遇見甚麼人,還是戴回口罩較好。我把梅花拿下,妥善地把它掛在門柄上,確保它安好才開門。門後有一條往下走的樓梯,越往內走越黑,簡直有種「盜墓者羅拉」或者「奪寶奇兵」的感覺。樓梯是整潔的石屎造,大概走了一至兩分鐘,樓梯終於來到盡頭。這是一個徹底黑暗的空間,再也聽不到雨水與雀島的叫聲了。我打開電話的手電筒,發現前方有條往西北方走的通道,同樣地看不見盡頭。我用電筒的光嘗試瞭解自己身處的空間,這通道明顯是有人特意修葺過,石屎路有如緩跑徑一樣齊整,闊度大概可以容納兩個健碩的成年男人肩並肩地站着。有趣的是,往通道裏看,我右手處有個二路開關電掣——那種可以在走廊最前與最後控制電燈的開關——按下去就點亮了整條長廊,天花都鑲嵌了光管。有點光明,路看起來也沒那麼骸人。


我喜愛跑步,所以時常會跑上十公里以上,對於估算距離我也有點認識。可是走在裏頭,目測是五公里的路,我卻走上了大概一個多小時。通道只有乏味的兩面牆與頭上的光管,但這通道似乎有種魔力,一直把我牽引進去。而且不知是不是幻覺,越往內走(或者說往前走)時我就越嗅到梅花的香味。實際上我也沒真正嗅過梅花的味道,可是寒意夾雜的香氣就讓我想到進門時的梅花。我在想我是不是成了王維應該要吟一句「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越走我越是好奇,為甚麼校園會有這樣一條地下通道。依方向推論,我是從建築工地地底一直向火車路與海濱方向前進,建造這條通道的人應當有相當的財力與技術,不然一定難以在海底築出這樣一條通道。假如這當真往海裏走,終點到底會在哪?光是那樣想就已經令我非常着躍。


現在想回來當時的我真的吃了豹子膽,或者是因為一個人待在宿舍的生活太悶,發現這樣的驚喜時就一下子被拖了進去。可是如果時光倒流回到我在「梅花門」前掙扎的時間,我相信我還是會作出同一個選擇的。


即將來到出口時,空氣又回復了清徹,不像中段時那樣侷促。接近出口的路從樓梯開始零散地鋪滿幼細的沙,顯然是人走過把沙子留下的痕跡。或許就是那位「用梅花鎖門」的人。想起那人,實際上我有點擔心,假如這邊的門也被鎖了,那我就吃閉門羹要沿路折返了。這邊的盡頭也有一個燈掣開關,我把燈關上後,踏上樓梯,同是長長的一條。走了大約三分鐘(我這次數過大概有五百多級樓梯),終於看到一道向外打開的門,天色開始變暗,雨也停了。


門在一個樹林裏降落,或者說「草林」會比較準確,那些都是長得很高很高的草,站在裏面根本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我聽到海浪拍打岩壁的聲音,很多牛蛙的呱呱聲,卻看不見一隻;我還嗅到腥臭的魚鹹厚的海,與一點木質的香氣。我跟從海浪的指引,漸漸駛離了草叢,回頭看原來那只是很小的一撮高草包圍着通道的門,也許是建造通道的人特意設下的屏障,可是在一整片草原之中看起來又是那麼惹人注目。我希望儘快搞清楚自己身處的位置,打開手機的定位裝置與地圖,卻沒有訊號。如果往海的相反方向走,會走進山裏,離遠看有一個由竹、蒲葵與榕樹組成的森林,而高山則把島外的視野給阻隔掉,我沒有意思要往那方向走。


通道把我引到一個不知明的世界,那刻我還有種感覺自己還身處在校園裏,只是墮進了異域。越接近海邊土地就漸漸隆起高高低低的岩石群,依香港的地質歷史來說應該是由不同種類的岩層組成的結構,那些花崗岩、頁岩、砂岩之類的。我不認識它們,但反正就是奇形怪狀色彩斑爛的石頭吧。海的不遠處我發現是我平日作緩步跑的海濱走廊,婀娜有致地繞着海邊的大石,在灰白與深藍之間的天空亮着柑桔蜜餞的橙色街燈,還有更遠一點的洋房與高樓。看到對岸的風景,我就知道,我離奇地登上了一個島。


我從陸地走路來了一個島這件事,或許本來也不是甚麼離奇的事。只是平常通往島的路都不予人走,我才覺得稀奇。想來馬拉松也是由香港島跑到新界大陸再回到香港島的一個旅程。可是我覺得美妙的是,在平淡的日子裏,我找到了一個使我着躍的「私人」島嶼。



篝火

夜很快染成了赭紅的天,偶下起雨粉,但在篝火旁,我不感到寒冷。

「我們在哪?」

「放心。看看對岸在跑步的人,你還在城市裏。」女人抽着煙,說完把拿着香煙的右手放到火旁,用食指把燒完的灰彈到篝火裏。她看起來三十多歲。

「妳在這坐了很久嗎?」

「我在等你。」

「甚麼?」聽她這樣說,我難為情地假裝若無其事加了一些幼細的柴枝,火燒得更旺了。

「別誤會,來這裏的人我都跟他們說同一番話。我在等你們來與我聊天啊。」

「所以已經很多人來過這裏嗎?」我內心找到這個私密通道的沾沾自喜像被冷水澆熄了一樣。

「說多不多,大概一個月來一個吧。有時重複,有時是新人。」

「妳是島上的居民?」

「也許吧。我也不確定甚麼是居民,這也是我其中一個居住地,像我這樣的人,已經住過許多地方了。」

「像我這樣的人」。我不確定那是甚麼意思。

「那妳的家在?一路走來我看不見有任何房子。」

「一般人住在房子裏。我呢,這裏整個山頭都可以是我的家啊。而且,我的家就在『每個人心裏』。」

那刻很想衝口而出一句「少廢話」。可是見她認真兮兮地說,又不好意思那麼世俗。

「喔,但妳總得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吧。」

「你是從那學校來的吧?」我不確定她的手指向哪座建築物,可是對岸來說就只有我那所學校。我說是啊。

「你會把學校說是『家』嗎?」

「也不會。最多是個『遮風擋雨』……嗯,加上工作學習的地方。」

「所以妳問我的家在哪我也不知道。你要答案的話,就在海另一方的森林裏。」似乎她有些故事,但我又不好意思問下去了。

「你是『野人』?」我不知哪來的膽子問這個無聊的笑話。

「是啊,就是打獵吃兔子的那種。害怕嗎?我要吃掉你了。」她認真地說笑,一點也不好笑。

「不想說的話我不勉強,反正我們只認識了不足半小時。」我想到我還要去買菜,還是先定位較好。「對了,我不是來了一個島來嗎?怎麼妳說我還在城市裏?」

「沒錯,你僭越了『我的島』,但我不介意,只要人不多的話,我歡迎你們。可是這裏的確是『城市』。」

火燒得更旺,濃煙把我燻得快要窒息,我輕輕拉下口罩尋一點氧氣。

「把口罩摘下吧,這是『我的島』,我不許我的訪客戴着那個阻礙交流的面具。」

「不是太好吧。我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染疫。」

「要是你介意的話就請你離開吧,比起染疫,我更害怕人們內心的病毒。」她看起來有點生氣,我還是聽話把口罩摘下。

「那我就摘下來好了。你說城市,為甚麼呢。從我登島以來除了妳我也沒見過其他人,而且沒有一座房子或人為建築,加上四面環海。怎樣看,這也是一座荒蕪的島啊。」

「我想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她這樣說有點嚇人。

「嗯,我不知道。」其實我只想知道這島嶼的名字。

「告訴你你在哪,能讓你定位嗎?」

「我不明白。」

「坐近一點。來。這邊暖一點。」我突然在顫抖,她用夾着香煙的手指示我坐到她的位置。

「為甚麼你那麼想知道這裏是哪?」

我想也沒想就說:「如果這裏是城市,我大概可以買點甚麼吃的回去啊。」她按捺不住笑了,酒窩煞是好看。「因為這是我出來的目的啊。」

「所以其實你只是想買點吃的回去而不是要定位。」

「能定位當然也好,那我就可以之後在地圖找這個地方。」

「地圖是不會有這個地方的,你也不會在這找到甚麼吃的。要吃的話,自己釣魚吧。」

她還是心軟於是從身後的布袋取出一袋蛋糕,「不嫌棄的話,拿去充飢吧。」

我表達謝意,感覺問她甚麼問題也不會有答案。「話說那通道,是你造的嗎?」

「哪條通道?」

「就是門口插着梅花,要走上一小時才來到這裏的通道。出口有一堆高高的雜草。」

「哼?」

「看來你真是這裏的居民,甚至不知道這裏有一條接駁對岸的秘密通道。我也是不經意才發現那通道的。」

「喔。我是問,哪條通道。很多牛蛙徘徊的那條嗎?」

「說起來,的確聽見很多牛蛙的叫聲,我卻看不見一隻。你意思是這裏還有其他通道?」

「看不見是正常的。喔,所以你是從墳墓那邊來。每條通道也由一些『兄弟』駐守着,老實說,入口的開關不是隨便給路人看見的。」

我感到詫異。意思是發現通道的我不是單純幸運而是被安排的。或許鐵閘密碼失靈也是被安排的。

「是啊。等等,意思是,我來了靈界之類的地方?」

「不是啦,我跟你說過這裏是『城市』嘛,還是人類的地方。」聽到這裏我不禁雞皮疙㾑,但我假裝冷靜。聽說那是應對猛獸例如黑熊的最佳方法,可是如果是靈體呢?「只是,這裏有些只有我看得見的東西存在。『我的島』嘛。」

「那……這裏還有甚麼?」我抖震得更厲害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其實我是墳墓旁那小村的居民,小時候每次我們往山裏跑的時候,我總會看見你口中說那插着梅花的鐵門,可是兒時的玩伴都看不見,說我神經病。有天我像你一樣闖了進去,就發現了這裏。我的家人說看不見,但後來當我帶男朋友來的時候,門卻又消失了。直至三年前,這通道又再出現在我眼前,現在我也不管誰看得見誰看不見了。」

「可是啊,門口插梅花是甚麼意思呢?這裏有梅花嗎?」

「嗯……這個啊……老實說我兒時那一整座山每逢冬天也開滿梅花,後來來了一場山火,所有植物被燒光之後,那邊的土壤就不再適合栽種梅花。我也不明白,為甚麼多年來還殘留一枝完好的梅花在那裏。不過我說啊,這通道本來已是那種不可思議的事,關於梅花為甚麼還生存,我想不是我需要去考究的。」

「那在我來之前有其他人拜訪過妳嗎?因為那枝椏就像在封鎖裏面的人般架在門柄之間,看起來卻十分無力。」

「沒有啊。或許是外邊的人無聊吧。別想太多。」我也不確定她是否在隱瞞甚麼,可是我沒權過問太多。

「嗯。那麼,你為甚麼說這裏是『城市』呢?」

「你果然沒聽懂。這裏嘛,是我觀察『寂靜』的地方,或者俗一點說是我放空的地方。越是荒蕪的地方,給我的寂寥感越強,那我更有空間把腦裏的事情清洗乾淨。一般我在這裏待上至少一天,就是單純在這裏放空。在清洗之後,我可以選擇使其留白,又或者邀請其他東西進入。這樣的觀察做好多遍之後,『島』就不再單純是『島』了。喔不好意思,你明白嗎?」

我大致也明白,但我的寧靜沒那樣極致,所以或許也不明白。

「大概吧,我在宿舍每天的獨居生活也有點接近那種寂靜的狀態,可是腦會想好多事情。嚴格來說,我應該沒體驗過真正純粹的『寂靜』吧?」我想起自己的大腦跟我說「不要像個島一樣活着」。

「對,那就是你的『城市』。我必須進入自然,才能把內裏的事物洗淨。那通道,像儀式一樣發生,通過之後,我的身體便自然而然切換到『寂靜』的狀態。因為內在世界的東西都被我拋出來、吐在這裏,你看見或看不見的,都是我『城市』的一部分。」

她說得抽象,但我大致明白,只是有點還不太理解。

「妳說的牛蛙,或者其他看守通道的『兄弟』是甚麼意思呢?我一個也沒看到。」

「當想像的力量足夠龐大,你便有改寫物理世界的能力,你便有通往各種通道的能力。看見與不看見,重要嗎?」

我決定投降了,帶着似懂非懂的感覺離開,不然超市的菜會被掃光。她沒說錯,知道這地方在哪也沒用,看見與不看見也不重要,反正找到這個「島」已經足夠我高興一整個星期了。我於是向她道謝,請示我要離開了。

「好吧。可是請先不要離開。過來一下。」

她請我靠近。

「再靠近一點。」

她令我有點心跳加速。

「來吧婆媽。」

她大力摟住了我,我有點不知所措,很久沒跟人擁抱,不知該怎樣反應。擁抱是雙向的,我在想或許她也希望我擁抱她。可是好溫暖。明明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袖恤衫,甚至單薄得能看到恤衫以下的內衣。她把我擁進懷裏,我雖然能感覺到她乳房的凹凸有致,但傳達的沒有情慾的愛,而是母愛般的溫柔。我感到幸福,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把雙手打開撓住她的背,讓她完成整個擁抱的儀式。


「島嶼結湊成城市,在篝火燃燒時,閃耀海港。」


說完,她請我離開。我不太明白她這動作的意思。在我走了約半分鐘,回頭看時,海邊就只剩下那燒得猩紅的篝火了。



海港

這星期的冥想總是出現她的面孔,我甚至覺得她是篝火本身。可是那樣的話生火的是誰呢?


坐在房間裏我聽到動物起勁拍翼的聲音。一隻麻雀不小心從防煙門闖了進來,整層窗口密封,我嘗試引領牠離開時,牠沒來得及發現我的好意,便被風扇殺死了。氣溫比那天更冷,冷徹的空氣引領我思考,回憶那天發生的事。我看文竹,還是那樣若無其事地站着,或許那只是一場夢。


我查過地圖,校園西北方位置的,那島很有可能叫丫洲。那女人還說過一句,如果我需要「寂靜」的話,那通道會隨時為我打開,前提是我找到真正的「寂靜」是怎樣的形態。


數天後我重返那地的時候,門不見了,小路還把我領回正確通向城市的路;鐵閘密碼也運作正常,實際上我的記憶並無大礙,只是現在多了一重具神秘色彩的回憶。嗯,當我找到真正的「寂靜」時,那門會再為我打開的。


日子又如常過去,時間又如常流轉,大腦仍在跟我說「不要像島那樣活着」。我知道在某個時間點上,有些人會暫時靠岸停駛。在那時間點上,世界如常運轉,這些人卻能在城市之中打個岔,鑿出一條通往無所事事的通道。然而許多看見與看不見的,一般都能在這些人體內併發,那是靠岸觀察的幸福。


所以,不接壤陸地的島嶼,還能好好生活嗎?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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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客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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