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女性】《一個陌生女人的葬禮》
短篇、女性敘事,內含傳統男權社會下的女性壓迫,筆者嘗試從「同情並幫助女性的男性」角度切入,強調「旁觀即幫兇、受益亦屬罪」的激進觀點。
兩位女性主人公分別是底層女性和小資產階級女性的代表(沒有強調階級的意思…),前者遭受社會傾軋,後者在男權崩壞下叛逃但仍無法逃脫傳統理念束縛;另一位男主人公則是溫和男權(中性词)的代表,不多贅述。
筆者第一次嘗試女權題材和鄉土文學,如有不妥,請多包涵。
《一個陌生女人的葬禮》
作者:傅譽
——我們始終被腳下的土地所凝視,也終將被它們吞沒。
自從高考離開家鄉之後,我就很少踏足這片土地。這裡的一切都可以讓我想起過去,記憶中那一片無窮無盡的籬笆地。我上一次來是為著老宅的歸屬交接,這次,是來參加隔壁吳家女兒的葬禮。
然而,我與這個死去的女人並不熟悉。
有一棵不知名的果樹將我家的右院和吳家串在一起。從我記事起,果樹的陰影裡就少不得打罵吵嚷的雜訊,這時候哥哥會把木窗狠狠地砸上,霎時,整個院子都震起來!那雜訊就噤聲,而後又像水缸裡的波紋,一朝落,一朝漲,末了傳來一聲啜泣,餘波也息了,果樹上的葉子才靜下來。
隔壁家有個兒子叫吳璋,和我同歲大,我倆也最合得來。吳家阿爹好幾回想讓我上他家玩,我家大人卻又都回絕。吳璋說他阿爹其實歡喜的不是我,是我家的大院,我問他哪裡曉得的,他就閉上嘴,朝著他家門口坐著的女人努努唇。我認不得她是誰,以為是吳家阿媽,吳璋就大笑:“那是我姐姐。”我想了想,總覺得那女人瞧著和我哥哥的年歲不相仿。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將會死去的女人,之後我只從吳璋口中見過她。
到上學的年紀,阿媽送給我哥哥用的布袋子,我以前就歡喜看哥哥挎著包的樣子,這下也學著他昂著頭邁大步子走,阿爹卻從後面來打我,斥我不斯文。幸好吳璋打門前過,飛跑著把我拽去學校。進了校門我並不去教室,而是去找哥哥。阿媽早上說要我去跟哥哥道謝,我正要誇他的袋子好看,哥哥卻不看我,一隻手把我扔出了教室。
我在學校從沒見過吳璋的姐姐,吳璋也不提,只是偶爾穿了新衣裳時來給我們顯擺,白白的臉上就漲出紅暈:這是他姐姐做的!我總羡慕他有這麼個姐姐,問他為什麼姐姐不來學校上學,那樣就好求她也給我裁一件衣裳了。這時候吳璋就板著臉教訓我:我家姐姐跟我們不一樣,她可忙了,沒工夫來學校!我一聽就知道這話不是他說的,肯定是吳家阿媽說的,吳璋紅著臉問我怎麼知道,其實我每次早回家都能聽到吳家阿媽和他姐姐這樣說話,早要背下來了。
從小學到中學,我跟吳璋總是同班,吳璋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跟他做同學,吳家阿爹已經給他在鎮上的工廠找了工作,等高考結束就上崗。他拿著我的卷子瞧,臉上又泛紅,說你將來肯定要考大學的,怎麼落在這個班嘛,真稀奇。我心想,哪裡稀奇了,可還有比這更稀奇的!吳家的姐姐也來上學,明明與我哥哥同歲的年紀,偏偏還與我們一個班。吳璋每回看到他姐姐總要迎,他姐姐就總要逃,害得他老在我這兒叫苦。這就更稀奇啦,我笑:你去求你阿爹讓姐姐上學,她怎麼不領你的情嘛!吳璋不吭聲,把卷子揉在我懷裡,跑到他姐姐旁邊時瞪了她一眼,生著氣跑了。
高考貼榜的時候吳璋在工廠切蹄子,忙得要我幫他看,我騎著自行車來回跑,那白紙黑字就在日頭底下明晃晃的,我一眼就看見我名字在上頭,瞧了半天卻也沒見吳璋的名字。也對,怎麼會有他呢。我往人堆外面擠,打眼就看見吳家阿爹,那老樹皮似的臉黑得嚇人,我想著吳璋這回要完蛋,肯定是交白卷的事被抓了,等他回來我可得好好取笑他。
放榜的夜裡,院裡的果樹搖得厲害。我一個人在哥哥以前的書房裡睡,聽見隔壁吳家的吵嚷聲響起來,隔壁臥房的鈔票聲落下去。那木頭做的窗子快蛀完了,哥哥很久沒有回來了,我睡不著,也仍然不敢學著他的樣子,重重地砸上那扇窗。
郵差的腳程慢得緊,好容易等到自行車的車輪碾過來,那小哥卻先進了吳家院。我捧著扁平的包裹站在門口,只是望著隔壁院前的紙屑發怔,車輪的聲音越遠卻越響,也要把我碾作塵埃才甘休的響動。我聽見木頭砸下去,回頭看見阿爹拄著拐杖在看我,水缸的波紋又漲落,一聲高,一聲低。我快要把懷裡的信封攥成灰,阿爹終於鬆開手,那木頭撞在泥上,震得果樹傾倒,整座天地都在顫。
我站在門口,楔進門檻。
吳璋頂著黑眼圈,很蒼白的面容走過來說:這是好事,別哭啊。
我把懷裡的信封放在他手裡,吳璋笑了笑,捏了捏薄厚就還給我。他引著我往靈堂走,一路上都沒有什麼人,只有塵土攆著人走。回到這裡的人都清楚,時時刻刻都不能鬆懈,隨時都要被這土地吞進去。
吳璋從香爐旁遞給我三根香,很細,稍稍用力就能短成兩截的劣質香。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漲紅臉,而是像傍晚的枯木,亮起淡淡的紅暈。他和吳家阿爹越來越像。我一時都分不清他是否還是那個與我同歲的男人。我把信封歸在空白的相框前面,想問他怎麼沒有照片,但吳璋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又慢慢地復原了。他說:認不得了。
吳璋的姐姐是幾天前走的,夫家不放人,吳璋提著鋤頭站在田壟上,把屍體搶回來。臉上也落下幾道疤,於是之前談好的媒退回了。他不肯跟我說他姐姐是怎麼死的,我也沒有問,但心裡隱約也明白。兩個人就各自坐在塑膠椅子上。吳璋點了一支煙,遞到一半又收回去,我搶過來點了一根,嗆得咳嗽。吳璋笑了一聲,接過來踩了。
他這時候給我塞過來一堆紙屑,從上衣的夾層裡握出來的,上面還存著泥漬。我把它們放在煙盒上拼起來,很清楚地寫著幾個大字:我 hen 吳。吳璋說這是他姐姐衣服裡的,他背屍的時候掉到爛泥裡,他就跳下去撿回來,只剩這幾個字。他說著就笑了,對準煙屁股猛吸了口:倆字,還他媽有拼音。煙灰飄在紙屑上,他拿手去拍,燙得嗆得滿臉是水。他又蹲下來,身子要埋進土裡,把紙屑一點點收起來。
我坐在椅子上看吳璋抽煙,這滋味很不好受,但這又是讓我覺得我離這片土地最近的一次。腳底有粗糙的手指在拉扯腳足,他把煙霧吞食,把泥土吸進肺腔,吞沒這個不倫不類的棚頂,屈曲的脊樑要倒塌,低賤的餘燼要複燃。我、哥哥、阿爹、阿媽、吳璋、吳家,終有一天這一切會把我們咀嚼下嚥,無論我們是否踏足這一片土地。
臨走的時候我問吳璋他姐姐的名字,這個男人紅著臉站在原地,就站在我一開始見到這個死去的女人的地方,佝僂著已經不再筆直的脊背,卻發出了與童年時相同的啜泣。
吳婷。
他很久以後告訴我這個名字,然後他看著我,像是從來沒有見過我的臉,像是從來沒有聽到過我的聲音,像是從來只在土地溝壑的震響中注意過我的存在。
他張著嘴,努動著乾裂的嘴唇,始終叫不出我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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