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跨域翻譯的挑戰：談歸也光譯《隱娘》

2023 年 3 月 9 日

作者｜張瓊惠（學者／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翻譯大師獎　優選【評審推薦語】

《隱娘》是劉宇昆所出版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寫得好極了。劉宇昆認為故事要由作者及讀者共同講述、詮釋，方為完整，如此一來，譯者絕對是中譯本的第一讀者，為作者及讀者搭起溝通的橋樑。然而因為故事裡多重的複雜度，中文翻譯極具挑戰。

首先，本書所觸及的知識領域相當多元。劉宇昆的作品向來富含典故，不論是科學或人文，皆能成為筆下的題材，例如《隱娘》的情節就牽涉到美國及亞洲的歷史、佛教、道家、法律，還有當代最先進的資訊工程、數學演算、神經元與人工智慧、區塊鏈與虛擬貨幣等尖端科技等等。雜揉各類元素固然能創造獨特的美學與視野，卻也提高讀者閱讀的門檻。讀者若不能對作者所引用的典故略知一二，便難以領略故事的精彩之處。

擁有這樣特質的作品，無疑是向譯者提出挑戰。譯者得在不影響閱讀體驗的前提之下，適度地為讀者解釋作品的脈絡。本書譯者在這方面相當稱職，尤其是對特屬於美國的詞彙、歷史背景等，都提供了簡潔的補充。

再者，因為本書還是以科幻奇想作為基調，所以關於科學理論與科技發展的著墨甚多。誠如劉宇昆自己所說的，雖然許多故事的背景都是未來的世界，但每一個概念都有所本、並非憑空捏造，因此譯者便須做足功課、正確地將這些不同領域的知識詮釋出來，不僅涉及語言的轉換，還要協助作者轉述許多科學的觀念。

劉宇昆在數篇作品裡提及今日正在發展的科技，並推想這些科技如何在不遠的將來涉入我們的生活。這些由新科技衍生的術語，許多都還沒有統一的中譯名，抑或這些譯名尚未被廣泛使用，此時便須仰賴譯者發想精準且易於理解的譯名。

以〈拜占庭同理〉為例，該篇提及omnidirectional treadmill，目前在台灣大多譯為「VR跑步機」或「VR萬向跑步機」。這些譯名雖然直接提及該裝置與VR之間的關係，但使用「跑步機」一詞無法完全表達該裝置的技術原理，且有字面直譯的突兀感。譯者選擇將omnidirectional treadmill譯為「全向步態儀」。其中「全向」相較於「萬向」更貼近中文的語感，而「步態儀」應是取自於醫療領域的「無線步態分析儀」，能分析使用者的步伐軌跡。

對讀者來說，「全向步態儀」也許不如「VR跑步機」來得直觀，但卻能更清楚地表達出omnidirectional treadmill所使用的技術，語感也更加自然。因為故事的場景在未來，一旦書中想像的科技發展成真，本書所譯出的專有術語（例如同理心變成具商業價值的「同理幣」等），極有可能成為引領潮流的新創語言，為尚未誕生的科技預先賦予語言的身分。因此翻譯名符其實就是創作，創造新的語言來表達新的概念。

此外，原著印製採用不同的字體及編排，這也是譯者須格外用心處理的部分。拜現在電腦排版之賜，《隱娘》的英文內文包含數種字體。撇開標題、次標題及頁首、頁尾的部分不談，故事中有形似Baskerville Old Face的正體（多為故事敘述）、粗體（加強）、及斜體（加強、內心想法或下意識、或轉換人稱觀點），有形似Verdana的正體（多為電腦語言或程式符號）、有形似Calibri Light的正體（多為電腦郵件）、斜體及粗體，字體大小還會因情境而改變。這些設計顯然是作者刻意創造的另一種敘事方式。

此時譯者又再次得到施展創意的執照，在字體選擇上可有自我發揮的空間。但無論如何，全書整體的字體及大小變化，建議譯著忠實呈現原著的變化，且中英文之間有同步、一致的變化規則。本書最後一個故事〈切〉，原著並沒有以陰影或淡化的方式呈現被僧侶切掉的文字，在閱讀上有些微猜謎的樂趣，但譯者「體貼」的給予提示，這部分可再斟酌。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還有當下流行的表情貼，此時讀者再也無法只是被動地接受譯者的翻譯，而是不得不主動參與翻譯及詮釋這些圖像，以達到理解的目的。

基本上，針對劉宇昆用英語所進行的文字實驗，中譯本的翻譯簡潔到位，且時有巧思。以〈重生〉為例，劉宇昆為該篇中的外星種族設計了專屬的thie（代名詞）、thir（所有格）、thim（受詞），而譯者也巧妙地將該人稱譯為「其」。「其」在中文裡既可以是代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連接詞等等，與原著中的thie、thir、thim十分貼近。

其實翻譯本書的挑戰還包括寫作風格的拿捏。《隱娘》的故事背景雖然多在未來，但場景有時是中國武林俠客的高來高去、或緬甸雨林的血腥格鬥、或僧侶修行膜拜的日常，如何在未來科技的奇幻情境中、掌握恰當的語言以適切呈現故事的氛圍，對譯者是一大挑戰。本書〈不願被束縛的神祗〉提到「機器中的鬼魂」，勾起了自我意識、人工智慧等等不同認知及感覺的想像，同理，在譯本中，譯者彷彿變成了書中的鬼魂，為讀者揭露了作者的意識。●（原文於2023-03-0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獲獎譯者：歸也光

本名郭湘吟，1981年冬季出生。倫敦西敏大學翻譯碩士，嗜閱讀。曾任編輯、企劃、行銷業務，經手過各類型小說、雜誌、教科書、商管書。此生無法斷開出版。透過編輯的改稿工作累積翻譯實務經驗後，第一本翻譯作品《孤獨癖》由馥林文化於2009年出版，由此展開約10年的燃燒靈魂兼職譯者生活。

2018年終於全心投入，目前累積作品約15本，主要為奇幻、科幻類，亦包含推理、大眾文學與非文學。認為翻譯的重點在於脈絡：掌握原作者與原始語言的脈絡，並以符合目標語言的脈絡呈現。深信譯者應如以色列小說家Etgar Keret所說："Translators are like ninjas. If you notice them, they’re no good." 然比起帶殺傷力的忍者，更期許自己成為讀者腳下的橋，願讀者平穩度過，若讀者能偶爾欣賞橋的建設與設計之美，身為譯者已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