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淮北去
一
我的新加坡朋友Mo一直都想讓我明白,定居美國、徹底無視自己的「根」,成為一個家庭美滿、事業順利的美國中產,這種生活是絕對無以為繼的。我一方面想跟他較勁、證明他是錯誤的,但又覺得一旦和他去爭論,反而證明了他的正確性。況且,最後我們倆得出的都一定是正確答案。
回到淮北,我好像腦袋被人好好地敲了一下。連續幾個星期的睡眠不足被我從美國帶到了香港,又帶到了淮北。在熟悉的黃灰色空氣催化下,最後變成了驚天動地的鼻炎和重感冒。來到淮北的第二天(甚至那天我連酒都沒喝),傍晚到家我連衣服也沒換,就倒下睡了個昏天暗地的排毒覺,把能夢到的童年陰影全部夢了一遍:
我看到補習班裡老師褶皺的臉在陰暗的燈光下毫無人的氣息,受罰的女生一個人坐在教室裡孤立無援地痛哭,樓下鄰居小孩看到我走過時陌生的眼神,教導主任神情激昂、口沫橫飛地罵著他毫不在乎的學生,被老師叫來訓導、滿面愁容的農村學生家長,被罰寫十萬字檢查寫到深夜的好哥們兒……而我從始至終好像一直在要徒勞地辯駁什麼,好像又只是像鬼魂般默默地在一邊望著所有人的苦難(那些人當年看到飄在一旁的我了嗎?)。
最後我夢到了前一天騎著電動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的初中語文老師,我好想抓住她,告訴她我是多麼的愛她,對我來說她有多麼的重要,她是怎麼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一生——一點也不亞於奧雷良諾上校的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下午。我要給她聽Fiona Apple的《Shameika》,告訴她,她就是我的Shameika。
一整晚我都忽冷忽熱,不斷醒來,十幾年沒睡過的家裡的木板床把我硌得肩痛腰痛,連從小就困擾我的偏頭痛都跟著出來作祟,像是淮北的太陽透過清晨與薄暮中黃灰色的霾升起與落下,頭痛也從我左邊的太陽穴爬上來,用強烈的耳鳴把我叫醒,以毋庸置疑的存在感從容不迫地升起、落下,在我的右太陽穴消失。我在呻吟中痛苦地等待這個漫長的瞬間結束,落日結束後我又在冰冷中沈沈入睡——就這樣一夜下來不知道往復循環了多少次。
在與童年夢魘一整夜的鏖戰中,我睡了15個小時才醒來。起床後我們一路散步到星巴克,我點了一杯巨大的冰咖啡。原來美國老師沒有騙人,全世界的星巴克真的都是一個味兒——那一口冰咖啡落肚,那個在小房間裡熬夜聽Beatles的小孩,終於在今天和文明連上了線。而此時瀕臨中年危機、在Radiohead專輯裡掙扎了好幾年的我,也好像再次迎回了靈感與詩意,就算再跟Mo辯論個三百回合也沒問題。
二
我和夫人從家裡一路走到星巴克路上,經過了當初我們一起就讀的高中。
門楣上「第一中學」的牌子還沒有變,但下面門柱上已經掛上了全新的牌子。這幾年來城市重新規劃建設、開發新區,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在新區建立分校,而是不由分說地把所有的學校老校區都強制搬到了新區裡——而新區則座落在……座落在……我在這裡曾經生活了十八年,也還是認不出新區的名字。曾經的「第一高級中學」已經被從別處搬來的初中鳩佔鵲巢,而這一切發生的都太過匆忙,新學校目前還只是在門柱上掛了一個新的牌子,宣示著它的新身份。
門口的保安辦公室上掛了個大牌子:外來人員禁止入內。保安好像也看出來我們像是以前的校友、一副想要進去重溫早戀時光的樣子,老遠就向我們連連擺手說:學校裡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為了保證師生和校園的安全,現在外來人士一律不得入內。
我心裡的自動回覆說道:去你媽的,這裡有沒有價值我還能不清楚?
當然,作為一名經歷過社會打磨的合格校友,我只是笑了笑,向他賠了個不是。
思考良久,我們還是決定在「母校」前合影留念,換了好幾個角度,終於用突然插入的違停小貨車擋住了柱子上新學校的牌子,只露出了上面名存實亡的「第一中學」的幾個大字。那幾個大字已經在那裡存在了幾十年,我見過,我姐見過,我的朋友們見過,我的朋友們的爺爺奶奶見過,我的朋友的孩子們也見過,我朋友的孩子們的爺爺奶奶也他媽見過,而今天它已經不是當初的意味,只是幾個不符合時宜、待拆的、尷尬的大字。
可就在短短幾年前、疫情還沒發生的時候,那時我回來,那幾個金黃色的大字還擁有它原本的意義。閃爍的金光映照著門口的光榮榜,榜上每年都仔細更新著那些有了出息的畢業生:誰誰去了外交部,誰誰去了航天總局把嫦娥幾號送上了天,誰誰去了中央電視台,誰誰又去了新華社,誰誰當上了國家院士,誰誰又評上了哪裡的教授……我想,雖然學校搬到了新區,這個光榮榜肯定還在的吧,說不定更大、更紅、更引人注目,原本五米外就可以被人看到,現在二十米外就已經閃耀奪目了——只可惜,在新區那裡,就算閃爍著一百米開外都清晰可見的光芒,方圓二百米內也沒有人啊。
同樣被改變的還有學校附近的三家書店。其中有兩家是專門向學校提供習題冊和教輔資料的萬惡之源,而只有第三家「新世紀書城」才會賣一些對學習無益的「課外書」:什麼《罪與罰》、《簡愛》、《還珠格格》、《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告別薇安》、《約翰·克里斯朵夫》……那時有好多看完《傲慢與偏見》電影的少男少女,蜂擁到新世紀書城去買更多耽誤學習的「閒書」。作為文藝高中生少年,最合適的約會方式莫過於週末雙雙向家人謊稱要出門晨練,最後兩人約在新世紀書城見面,在書店裡先一同暢遊一會兒知識的海洋,再去開始做想做的事情。
此刻我站在那一排商店前,有點不知所措地問向旁邊拉著三輪車賣豆角的大姐,這裡是不是曾經有家叫「新世紀書城」的書店。大姐以一副在這一片兒浸淫多年的表情,側著頭回想了半天,最後還是向旁邊因為沒什麼生意而站在門口發呆的中醫診所的大夫尋求幫助,問這裡以前是不是有個「新世紀書城」……大夫一邊嗑手裡的瓜子,一邊認真思索著答案。
我沒有等到她們給我答案,就過了馬路,遠離了學校。我回過頭對著倖存的那兩家靠賣模擬真題為生的書店遠遠地啐了一口,又暗自希望沒有人發現——畢竟賣教輔也是正經生意,這年頭誰又想詛咒人家的飯碗呢?
三
前往星巴克的路上,我們還路過了前天晚上我和高中好哥們兒一起吃燒烤的小巷子。
那晚我們倆點了一瓶白酒,把所有能想到的老同學全部狠狠地八卦了一遍:誰離婚了之後開開心心地重新約會,誰嫖娼被抓之後一蹶不振,誰成了選美小姐走向世界後就拉黑了我們所有人,誰開了小吃店之後就結婚生子安穩度日、誰賺了大錢包養了小鮮肉,誰帶著孩子離婚成了單親母親……最後發現原來我們的八卦基本上都來自共同的一個人。
我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各自離開淮北、剛上大學那陣,有些人剛在外面上了一年的學,暑假回來再見面就只會說普通話、不說淮北話了。我敢說那些人肯定現在已經不在淮北了吧,我敢說他們從小一定一直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暗自咬牙切齒地恨著這個城市、恨著在出身於這裡的自己吧:「這個地方盛不下我」、「我不會被困在這裡的」、「我有朝一日要證明我和你們不是一類人」。可這就跟在美國排綠卡一樣啊,不管你拿了哪裡的白金戶口、黃鑽護照,最後都有一個鐵一樣無法改變「出生地」。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煙說,淮北之所以變化這麼大,就是因為大家都走了,而且還是舉家走完了。
我看著他吐出的那口煙,突然反應過來,我答應他老婆不要讓他抽太多菸、喝太多酒的,畢竟他尿酸過高,一手菸一手酒那是大忌。
想到尿酸,我又問他,我們從小就不喜歡我們的長輩們抽菸喝酒去應酬,我們都覺得等我們長大了,一切就會改變,也許更糟也許更好,但始終覺得會變成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樣貌。可為什麼我們長大之後,卻還是一樣的抽菸、喝酒、應酬,最後毀掉健康呢?
他又抽了一口,有點斬釘截鐵地說:因為現在的權力還掌握在老一輩中,我們還要按照他們的遊戲規則來玩。
之後他又沈吟了一小會兒,彷彿是怕我之後把這句話寫下來一樣,小聲說:
現在的資源和權力,都還牢牢地掌握在那些七十年代出生的老逼手裡。
可我們也有一天會變成老逼的吧?等到資源和權力終於落到我們手上之後呢?那世界會不會就變得更加開放?是不是誰都可以隨便紋身,誰都可以像我這樣無所顧忌地染個紅毛就回來了?
那不行,我肯定不能接受我閨女隨便紋身。
過了一會兒,他把菸掐滅,說他已經想通了,既然無法改變,那就不如擁抱這裡吧。
——那究竟什麼才能區分了我們和上一代人呢?我沒有問出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我倆心裡應該都有著各自的正確答案。
我把杯子裡剩下的白酒一口氣喝完,跟他說:
跟你說個牛逼的。你今天去表哥家接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從小區走出來。小區里種了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果樹,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灌木,這些植物的香氣和霧霾混合出了一種酸甜的臭味。這種味道在美國、加拿大、歐洲的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
大麻,那是大麻的味道。
四
在星巴克用淮北話點咖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共通感,好像淮北話突然變成了英語與普通話的「Lingua Franca」,好像英特納雄耐爾就這麼實現了一樣。
星巴克的人一點也不多,我們點了各自的咖啡,在窗邊坐下。旁邊有個女生一邊喝著星冰樂一邊溫習功課,她戴著耳機在手機上擺弄了半晌,最後還是摘下了耳機,開始心不在焉地表演起學習。
我喝了一口「冷萃咖啡」,透過玻璃上的「STARBUCKS」幾個大字向窗外望去,淮北都不像淮北了。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肯德基在淮海商場剛開業的時候,那是所有洋氣時尚的中學生一定會去的地方。那時我總是會點一杯紅茶,絕對不能加糖,當然,更不能加奶。不光是那種與人不同的「特別」,還必須要凸顯出「日常」的隨意感(那時特別流行周杰倫的「低調的華麗」),那個紅茶的味道剛開始讓人覺得又苦又酸,像醋一樣,但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習慣了。
我們會約上同學(主要是女生)在窗邊坐下,雖然有時以為自己是在談戀愛,但多數時候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顧左右而言他、「beat around the bush」(那時課上剛教了這個詞),討論的內容也都是同學間愛恨情仇和老師的八卦。聊了一會兒,我們都會停下來,透過玻璃上「KFC」的幾個大字向外望去——彷彿外面的淮北不再是淮北,而是一個我們隱隱約約感受到、卻叫不出名字的遠方城市。
之後我已不在淮北的某年,星巴克在它的隔壁開業了。兩家玻璃窗外的風景這幾十年來一直都是繁忙的一馬路和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如果在這裡看淮北都不像淮北,那究竟什麼才是淮北呢?
半小時後,我們會去附近參加一個飯局。那家飯店的所在的小樓可能比我還要老,飯店的廁所打掃得乾乾淨淨,窗戶對著全是老房子的內巷,正當著風口。涼風吹進來,讓人非常愜意。我想到2017年在台北當代美術館上廁所的時候,也是這樣感覺的老樓和老窗戶。那時我側頭望著窗外的風景,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自己從未謀面的老家廁所尿尿一樣。
飯局上我們還會見到俺爹的老同事們,屆時征戰官場多年、卻依舊熱情真誠的蔡大爺會高舉酒杯,無比感慨地說道:
「以前我們有本事了,是到城市裡去。可現在的小孩有本事了,都到美國去了!」
而我會因此靈感突發,想起遠藤周作的第一部小說《到雅典》。書裡主角在黑暗骯髒的船艙裡前往雅典,一路目睹同乘的陌生黑人一點點地病死,他也不斷回想起自己的膚色和出身,正是這些自卑讓他失去了愛情。我一直想寫些什麼,能配得上類似「到雅典」這種擲地有聲的題目,但一直毫無靈感。
聽完蔡大爺的這一席話,我將會在手機裡默默地記下「到美國去」與「到淮北去」,晚上回到家裡就會寫起這篇文章。
一天後的晚上,我將再次和那位高中的哥們兒去吃燒烤,而我們的話題也從離婚人士、嫖娼人士、選美小姐、單親媽媽們的八卦聊到了他們的苦難。
我還專門點了烤知了猴、烤螞蚱、烤羊鞭,拍下來發給了遠在美國的好朋友Eric。酒過三巡之後我歪歪斜斜地去上廁所,結果發現茅坑上方掛了張巨大的告示牌,赫然寫著「禁止大便」四個大字。我在廁所裡失控地哈哈大笑,驚動了整個燒烤攤的人。
兩天後的上午,我和夫人來到友誼巷,在街道最北端的老地方找到了那家從小吃到大的豆腐腦店。
不管是豆皮、麵筋,還是蝦米、榨菜,這碗豆腐腦的味道都和十幾年完全一致。我情緒激動地狼吞虎嚥完整碗,感慨地宣布:
「只要這家豆腐腦還在,友誼巷就還是友誼巷——」
「別亂說!」夫人趕緊打斷我,「你這樣說下次回來這家店可能就不在了!」
到了在淮北的最後一晚,我和俺爹從建行的三堤口分行打車去海宮學校。「三堤口分行」搬遷幾次,嚴格來說已經不在三堤口了,不過建行一直都沒有換名字。而我從學前班讀到初中、被Shameika點亮了人生的「海宮學校」也向北搬遷,佔據著「第一高級中學」的鵲巢。一個新的學校取代了原來的「海宮學校」。
我們在滴滴上叫車,目的地顯示還是到「海宮學校前門」。
我問俺爹:你覺得要等到什麼時候,當大家想打車到鷹山路和海宮路的路口時,不會再說「我想去『海宮學校』」?
五年吧?俺爹想了想說道。
五年……那好,五年後,我們2028年再見吧。
最後我們在鷹山路與海宮路的路口下車,這裡和「第一中學」不同,學校已經完成了改頭換面,門口的招牌已經換成了新的名字。教學樓頂裝著幾個閃閃發光的大字「書香奠基人生」,刺眼的燈光籠罩著教學樓,淹沒我罰站過無數次的走廊、我和夫人第一次相遇的辦公室(我當時也在罰站)、那個因為意外懷孕而被開除的六年級女生獨自哭泣的教室、飄滿教導主任口水和學生眼淚的空氣、我和Shameika暢談希臘神話的美好時光、一年級時和其他小孩打架的空地……這光芒一路爬到戒備森嚴的大門時,已然變得微弱,只是堪堪照亮了學校招牌上的那幾個大字——
我沒有看,我不想知道那個新名字,到了2028年我他媽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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