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讀書方法 / 織田作之助 》

粉紅泡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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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有手上這數百本可供反覆閱讀的書籍陪伴,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的視力一直以來都很健全,對此我感到慶幸,甚至到了一種自滿的境界。

自滿的種類不勝枚舉。人一旦失去了值得自豪的優點,內心或許會變得孤寂,以致於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吧。即使是如掏耳勺清潔耳道般微小的驕傲,人也能憑藉著這些立足於芸芸眾生之間——難道不是這樣嗎?

說到底,難道只有小人才能自滿嗎?難道只有品行卑劣的人才會有這種思想嗎?我不認為如此。

舉個例子:作家在出版著作時,雖然於後記中表現出自身有多麼謙遜,不過,在著作上市後,要說沒半分自傲那是不可能的。就算用「鄙人的拙作實在上不了臺面」的理由而一度拒絕出版,或是在被強行取走原稿後,針對作品的體裁做出各種闡明;總之一旦出書後,作家就再不能避免被驕傲的心緒所主導了。

此外,具有強烈的謙遜美德的作家,因抱著對藝術的崇尚而為,故以沒有出書的打算。然則,這些並不是為了讓人們閱覽而不斷積攢下來的原稿,最終還是被流傳到了世間。

在自己死後也不願後人為他出版全集,留下如此決絕的遺言的作家從古至今又有多少人呢?

即便知曉謙遜是美德,最終還是被自負的快感所擄獲而一敗塗地,這也許就是小人的膚淺之處吧。

就連謙遜的美德都是由自傲而生,這是言語犀利的法蘭索瓦六世的名言。
我深有同感。但是,我也曾經歷過失去驕傲,終日彷徨失措的歲月。

好比配戴著的眼鏡在周遭熙来攘往的人潮的推搡下不慎遺失後,變得六神無主的行人。在那時,我就僅能仰賴自己原有的視力了,不過幸好我的眼睛還能正常運作,及時地幫我取回了自傲的本錢。

我當時是這麼想的:諸如森鷗外、志賀直哉、芥川龍之介、横光利一、川端康成、小林秀雄等,這些頭腦聰慧的作家們,全員皆無配戴眼鏡。相對的,戴有眼鏡的作家掎裳連襼。而我沒有配戴眼鏡,這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值得自滿的一點。

以及,森鷗外和芥川龍之介都是著名的讀書家。
即使被說讀書會導致視力變差;在電車中或是光源不充足的地方看書會消耗眼睛的壽命;印刷的字體過小也是造成近視的原因;最近岩波文庫的字體大小經改良後變得適合閱讀。他們仍然在電車中讀書,不在乎字體的大小與否,(雖然鷗外原本就為了母親的老花眼,而將自己的著作字體放大了。)將廣泛的讀書作為一生的事業來經營,然而卻未曾聽說他們患有近視的眼疾。

只能斷定他們連眼睛的構造都異於常人了,也就是縱使讀再長時間的書也不會感到頭疼的眼睛。正因為生理構造上的眼睛視力良好,才會連帶頭腦也跟著清晰吧。

曾經有醫生提出這樣的說法:造成神經衰弱的八成原因來自於眼睛的屈折異常。
得知了此理論後,我自顧自地拉上了同樣視力良好的杉山平一,組成了兩人小隊,一齊找來了其他戴有眼鏡的友人們,宣揚著我此次的重大發現。

真是毫無意義的演說啊。視力良好的人並不都有優秀的頭腦;沒有配戴眼鏡的作家也不等同一定具有作家的才能;沒必要使用眼鏡的人更不是能夠絕對地成為首屈一指的讀書家。

我的視力固然健全。

比如說在吃早飯前的散步途中,我的目光就敏銳地瞥見了位於奔馳電車中的友人。明明是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我卻偏偏一眼望見了他,巧合真是無處不在。雖然也有身高的優勢加成,總的來說視力還是功不可沒。

話雖如此,我並未因此認為自己的頭腦有多麼聰穎及才華橫溢。脆弱的眼鏡說理論僅是我對自己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真要追究起來的話,可以說我完全沒有自信去捍衛這番言論。驕傲早已蕩然無存。

對於讀書,我相當缺乏自信。自己能否做到像鷗外和芥川龍之介那樣地多讀;以及如何有效率地空出讀書的時間;尤其是怎麼樣才能夠將所讀的內容扎實地融會貫通。上述的疑問要是有秘訣的話,我還真想知道啊……終歸以「我的讀書法」為題,實在是不好意思。

鷗外就連在孩童的面前也不會展現出就地躺臥的姿態,正因為他是這樣一位嚴以律己的人物,故看書的時候也應當是挺直背脊地端坐著吧。與之相反,舉止隨興的我不分晝夜一律躺臥著看書。說來慚愧,但唯有這麼做,我才能讀得下去。

另外,像是用紅色的鉛筆畫重點,再將摘錄的文字謄寫到筆記上的行為,我也難以做到。我並不是覺得這個行為沒有意義,而是一想到要以正襟危坐的姿勢伏於案前,做著謄抄的動作的話,那麼讀書的樂趣勢必會減少一大半。

既然談到了樂趣,我就不得不說個明白:我之所以讀書,其目的並非在於學習,僅是為了品味其中樂趣罷了。

比方說,在我讀過了鷗外的作品後,便會避免自己陷入對資訊收集的焦慮,而不去翻閱其他關於鷗外的研究檔案。僅要細細咀嚼鷗外作品中蘊藏的樂趣就已足夠。

總歸我確信了無法賦予我幸福感受的,正是那些容易被人所摘錄的文章。

樂趣於我而言,如同沉醉於音樂中,讓那些書籍重新隨著旋律舞動,令我能夠歡愉地遨遊在文字的世界裡。

阿蘭與正宗白鳥的隨筆之所以怎麼讀也讀不膩,正是因為添加了這種韻味。這些作家的作品因為不會導出所謂的結論,所以我們必須再三地翻閱,繼而享受到其間的樂趣。

比起抄錄句子,像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去閱讀文字,體會作者所想要傳達的意義,我的讀書法不過如此而已。

然後,我會萌生出想要將這些值得再讀的精品之作放置在座位右方的念頭。

我仍記得高中時期的某位教授說過這麼一段話:「相較於虛度匱乏的五十年光陰,不妨閱讀看看《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或許能豐富你我的人生。」我不知何故對此記憶猶新,於是在二十二歲的那年讀完了《安娜·卡列尼娜》。

遺憾的是,我僅僅收穫了沉浸在故事情節中的樂趣。預期裡開拓了人生的感慨以及豐富了生命的喜悅,我一概沒有接收到。恐怕是因我當時少不經事,尚不能領略箇中滋味吧。

是以,我覺得年輕時所讀的經典必須再度回味。當然,如果要將少時讀過的書再看一遍,可能有些人會敬謝不敏,不過我認為還是會有另一部份的人和我有同樣的觀點。

我們在學生時期被老師強制要求背誦的日本古籍等內容,從現在的目光來看,何嘗不是一種情懷?假使把名曲交由技巧生疏的演奏者來彈奏,那麼不就等同抹滅了人們對於這首曲子的美好幻想嗎?

雖說要重複地讀書,但有的時候反倒是在書籍的入手方面遇到困難。於這樣的情況下,我會當作與這本書無緣,乾脆地放棄尋找,從沒打算為了一本書而跑遍大江南北。

無法入手的書籍中,或許隱藏著前所未見的壯大思想,但轉念一想既然都觸及不到了就索性擱置吧;哪怕是新書,也照樣會逢上如此的窘境。然而,因為一時沒入手,進而造成一生的損失的新書又會有多少呢?

只在傳聞中存在的戀人,一旦見了面,就會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所以,不需要為此感到憂心忡忡。

而我自身只要有手上這數百本可供反覆閱讀的書籍陪伴,就已經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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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粉紅泡泡水,本文中文翻譯內容僅作為個人學習使用,如有錯誤歡迎交流指正。

原文來源:青空文庫/僕の読書法/織田作之助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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