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以後

你走了，走得好突然，留下慌張不知所措的我們和才剛滿十歲的小葉子。

我從不覺得生育這件事有多重要，直到你走了以後。想到可以在小葉子身上看見你的影子，我才開始覺得有一絲安慰，心中的悲傷才得到一點舒緩。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一起變老。

認識你的時候我們都還是清純呆滯的少女，你留著一頭很醜被剪壞了的短髮，穿著沒有修改的過膝學生裙和過長的紅外套。你長得不算特別好看卻很有個性，一雙細細長長會笑的月亮眼，稍微嫌塌的鼻子，稜角分明的臉型，然後一點也不纖細的身材。但從那時起你就有無比的魅力，用你招牌爽朗開懷的笑聲，笑得瞇成一條線的眼睛，還有你永遠真誠，熱情，溫暖的擁抱，擄獲了周邊所有少男少女的心。

2021年的6月6號，美西時間。

他們告訴我你走了，沒有任何徵兆，可能是在睡夢中走的。那一刻，我看見未來沒有你的圖像，寂寞感像是海水一般湧上來，湧入我的心臟，喉嚨，和眼睛，湧出了我的身體，感到快要窒息。

對於死亡，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準備好。

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你，走在的路上，吃飯的時候，工作的時候都會想你。想你烏黑濃密的頭髮，想你的說話的樣子，你的笑容，和你溫暖的臂膀，想知道是不是還有一部分的你存在這個空間裡？美國是不是距離你很遠？你會來看我嗎？沒有了身體的你在哪裡呢？

你走了以後我才又開始思考生命與死亡。那個距離我們應該好遠的事情，因為你的離去突然來到了眼前。我用力搜尋許多以前的記憶，深怕他們會隨著你一起離去。但其實過往的記憶反而都異常的清晰，我彷彿回到十七歲的身體裡，坐在我母親的書桌前，摸著桌上毛茸茸的軍毯，聞到空氣裡面墨汁的香氣，聽到台北夏天夜晚的雨聲，拿著那個老式粉紅色的電話聽筒和17歲的你聊天。

有沒有可能我們同時存在一個平行的時空裡？也許你已經是個九十歲杵著拐杖的老婆婆和我一起散著步？或是你還在那個我們都17歲的時空裡？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一起變老。

記得一次去你家， 從永和坐公車一路到重慶北路，依稀記得我們經過一個好熱鬧的廟，走過好多好舊的建築。你們當時應該還和親戚們一起住在一個透天的房子裡 。我們穿過窄窄有點陰暗的走廊，赤著腳走過冰涼的磨石子地板，然後躲到樓上的房間聊天嬉鬧，聽著陳昇的凡人的告白書 -

不優越的心情呢 是屬於凡人和悲劇英雄

當一切都遠走 易老的青春 多折的愛情

從不曾改變對我漫無止境的試煉...

夏天的台北好熱好熱，熱風從大街上吹進房裡，空氣裡面是塌塌米混著汗水鹹鹹的味道，汗水滲透了我們的白襯衫。妳母親那時也還健在，她特別拿了碗冰來給我們吃。17歲的我們不知道在聊哪個同學又做了什麼蠢事，笑得東倒西歪，笑到我邊吃冰邊咬到嘴裡的鐵湯匙，咬裂了的門牙裂痕到現在還在。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一起變老。

你走了以後，連著十幾天，無時無刻我都感到巨大的不捨與悲傷，只能和其他愛你的朋友們在電話上彼此尋求慰藉，彷彿必須要一直唸著有關你的一切，無論好與不好，才能稍稍平復我們的傷感，才能證明你曾經這麼鮮明的存在過。

高中畢業之後大家各自分道揚鑣，朋友們各自念了不同的大學，有各自的事業跟家庭，即使我們好幾個朋友都出國了，但你總是像是橡皮糖一樣，有本事把我們所有的人黏聚在一起。這幾十年來，每一次我們這些出國的朋友，回到台灣一定會聚在一起，其實都是因為你。

後來你結了婚，嫁給了一個跟你一樣好笑無俚頭的男生，生了一個跟你們兩個一樣可愛幽默的小葉子。但是有了家庭的你，無論多忙，總還是吆喝著大家去你家吃你煮的飯，總是有時間給我們這些朋友，總是那個主辦同學會，然後雞婆叫大家一起幫助那個誰誰誰的人。有你在的地方總是這麼溫暖，你的存在是這麼的理所當然， 那些悲慘的命運和生病猝死的故事應該是我們拿來閒話家常的才是。

你走了以後，我常常因為悲傷覺得很疲憊，只想閉上眼睛停留在有你的記憶裡。

你總是貼心的幫笨拙的我戴上安全帽，把後座腳踏拉好，讓不會騎車的我坐在你的機車後座，讓我緊抓著你堅實的臂膀。你一邊隔著安全帽回頭跟我聊天一邊大笑，我大聲回你的話被台北夜晚的風給吹得好遠。

你走了。

我好遺憾無法回去參加你的告別式跟你道別，也終於理解喪禮存在的意義。

我無法想像未來回到台灣的景象，少了你的台灣將會有多寂寞。

你在台北告別式的那天，我在夜晚的洛杉磯對著天空跟你道別，抬頭跟你揮手，沒有看到什麼特別浪漫的流星，但是我相信你應該有聽到我和你說再見。我彷彿看到你戴起安全帽，騎著機車，邊轉頭跟我揮手道別。

我終於接受了我們不會一起變老的這件事情。

謝謝你的一切，我們都會好好的，只是會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