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魯拜集】之四: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多年之前的某日,出門散步,無意中發現文鶴出版社就在左近,乃登樓尋書。書店不大,就我一個客人,店員倒是有兩位。
店員問:「要找什麼書嗎?」
答曰:「我要找一本傅一勤教授的《新譯魯拜集》。」
「那是一本什麼樣性質的書?」
「是一本詩集,翻譯的詩集。」
「我們這邊的文學書很少吔!」
「嗯!我查過資料這本書是你們出版社出版的。」
「這樣啊!我幫你查一下!請問怎麼寫?」
「新舊的新,翻譯的譯,魯肉飯的魯,拜拜的拜,詩集的集。」
「咦!好像沒有.......等一下,你說那個拜?」
「去廟裡拜拜的拜。」
「哦!有吔!原來是這個傅一勤。」、「那誰你去幫客人拿一下,書架上只剩下一本,比較不好找!」
「這本書在外面很難買哦?好像都沒有賣?」
「對啊!這種書只有特殊的人才有需要吧!」
前些年,在報紙副刊上讀到傅一勤教授以七言絕句的形式重譯波斯詩人奧瑪.珈音《魯拜集》的一篇小文,便想著該買一本來拜讀一番。只是生性疏懶,一拖多年,要不是剛好見著文鶴出版社的招牌,還不知何時得覓此書?
這本書既冷門又難找,而且店員都說了:「只有特殊的人才有需要」,看來絕版之日不遠。文鶴是一間以出版外語學習書籍為主的出版社,會出版此書,看來是有人情壓力。畢竟傅一勤是師大英語系的資深教授,而文鶴出版社就開在師大附近。
黃克孫先生所譯《魯拜集》,乃我的心頭好。前文已敘,於茲不贅。今竟有人以七言絕句之形式重譯《魯拜集》,挑戰前人,勇氣誠可佳也!自然要買來一讀。
此書一入手,便覺得文鶴有抄襲書林出版黃譯《魯拜集》之嫌,因為兩書的版型、大小厚薄和內頁編輯的樣式都是一模模一樣樣。但文鶴版的封面、用紙及印刷品質卻是十分兩光,毫無質感。傅一勤教授新譯泰戈爾的《漂鳥集》是在書林出版,《魯拜集》卻找上文鶴,也許是不想和黃譯本打對台的客氣作法。
後來才發現,傅一勤教授生於1925年,一生作育英才,望重士林。黃克孫教授則生於1928年,算來還小了三歲,實在不能說是「前人」。只能說傅教授晚年重譯《魯拜集》,挑戰黃教授的少作,算是有賭上英語系教授一世英名的勇氣嗎?
這場師大英語系教授vs麻省理工學院物理系教授的魯拜大戰,究竟勝負如何?還是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雙方各勝擅場呢?
在我這個讀者非常主觀的裁判下,勝負非常明顯。當然,我的理解可能是錯的,也許傅教授之譯詩,更接近費氏結樓的英詩原意,亦未可知。故以下所言,均我主觀意見,對他人毫無參考價值。
如第62首,兩人所譯之詩,意思差不多,但以我對舊詩的理解而言,功力實有高下:
黃譯:
碧落黃泉皆妄語,
三生因果盡荒唐。
濁醪以外無真理,
一謝花魂再不香。
傅譯:
悲喜天堂地獄間,
萬事萬物皆謊言-
人生似劍瞬飛逝,(應當是似「箭」,也許是出版社校稿誤植。)
花開一度永不返。
文字上的差別,其實也就算了。但有些地方讓我不太能接受。如第21首:
黃譯:
為卿斟酒洗塵緣,
莫問明朝事渺然。
我便明朝歸去也,
相隨昨日七千年。
傅譯:
卿卿斟滿這杯酒,
舊恨新仇一筆勾;
明朝或即歸山去,
相隨昨日七千秋。
參酌前人詩句,本來是沒有關係。古時候的詩人,直接把前人的一兩句詩抄進自己詩詞裡的,所在多有,但總要加一點東西在其中,轉出新意,方為可讀。傅譯明顯是參考黃譯來改動,但越改越爛,而且爛的很明顯。如此,是不是要急著出版,實宜再費斟酌。
更糟的是,傅譯此詩還加上「解讀」,謂:「寫盡『今朝有酒今朝醉』之灑脫飃逸心情。」
我對這個賞析只能說「完全不能接受」,這和我讀《魯拜集》所感受的生命情調全然相反。即就解讀本身而言,又怎麼會認為「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一種「灑脫飃逸的心情」呢?
前文提過,奧瑪.珈音嗜酒大概是不假,但其發而為詩時,酒就不再只是酒。詩中之酒,有時候是奧瑪.珈音避世之所寄,有時候則隱喻著奧瑪.珈音的信仰及良知。
以黃譯第54、55首,以及前文引過數次的第92首為例:
墾道求真終不穫,
便成果實亦酸辛,
何如獨到南山上,
摘取葡萄祭酒神。(54)
落落心懷久不開,
酒酣拔劍斷琴臺,
忍教智慧成離婦,
新娶葡萄公主來。(55)
死化寒灰帶酒香,
河山千古葬遺觴,
他年遊子來憑弔,
猶得墳前醉一場。(92)
這三首詩表面上都是寫著世事無常、喝酒最好,但讀來便知詩人心中潛藏著巨大的無奈。和李太白詩云:「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其心境或差近之。
第92首在我讀來,奧瑪.珈音雖自言死化寒灰仍帶酒香,他年尚可使人墳前醉上一場云云,惟當係以酒喻志,於沈痛悲涼之間,更見其雄壯之處,令人心折。
我的讀詩感會既是如此,那麼我對傅譯之「不能接受」,當係有所本也。
以第54首而言,傅教授譯為:
把握青春好時光,
世間榮華空一場,
及時行樂享美酒,
莫待無酒徒悲傷。
此詩讀來好像一幅淺薄的及時行樂圖,和黃譯「墾道求真終不穫,便成果實亦酸辛」,真是大異其趣!!
又第55首,傅教授譯為:
放飲高歌二度春,
且把新人換舊人,
棄絕理智如敝屣,
賺得葡萄公主心。
並附有「解讀」:「言嗜酒者必失理智。奧瑪比喻嗜酒者好似與理智離婚,另結新歡-妙喻!」
看到這一個賞析,我當下就想把書丟到垃圾桶裡。「落落心懷久不開,酒酣拔劍斷琴臺」,此處飲的是人生的苦酒啊!妙喻個大頭咧!
然而,最嚴重的還是第92首。傅譯:
我雖地下化成泥,
猶張酒網天際垂,
他年信友墳前過,
不想網裡醉一回。
此詩雖說寫的比較平,但詩意似可解為與黃譯並無不同。不料,傅教授在此詩下又附了一條「解讀」謂:「死後亦不忘設網網來酒友同醉一回。」
若是如此解詩,則奧瑪.珈音非爛酒鬼而何?
當然,傅一勤教授是英語系大老,對於英詩的理解,當然不是我這個英文智障可及一二。但若說奧瑪 .珈音的詩就該如傅教授這樣解讀,那我會傷心到死。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是崔顥名垂千古的《黃鶴樓》,被推為「唐人七律第一」。李白說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後來李白自己寫了一首《登金陵鳳凰台》詩,作為致敬,或是挑戰。詩云: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的詩自是極好,但《登金陵鳳凰台》確實不如《黃鶴樓》。兩詩高下之差,不在於技巧,而在於終極關懷。
崔顥的詩,發出了人生的大問:我是誰?自何處來?向何處去?在時間與空間的廣大之中,我要回去的家在哪裡?
李白是「謫仙人」,對於神仙一道,別有通會。讀到崔顥的詩,想是感同身受,不能自已,才會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感歎。他所寫的《登金陵鳳凰台》,基本上還是望向長安的權力中心,冀求人生抱負的施展,並不是天問,只能說是在技巧上向崔顥致敬。
很多年之後,李白老了,其實還寫了一首《鸚鵡洲》(西元760年),比較沒那麼出名。詩云: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李白到老,忘不了崔顥的詩。此時的他,似乎已經放下了長安,發出了天問: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我這一輩子望向遠方,到底是為了什麼?
黃克孫先生譯奧瑪.珈音《魯拜集》時,年紀還輕,成就正高,大概還不到感慨人生的年紀。但其老時代讀舊書的功底,加上本人對文字的敏感度,還有生活於二戰的時代動盪中,或謂天時地利人和,竟譯出了《魯拜集》的生命情調。
《詩品》說阮籍詠懷詩:「厥旨淵放,歸趣難求」;王國維說:「《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作為一個讀者,我在黃克孫衍譯的《魯拜集》中得到相似的感覺。
同一本詩集經傅一勤教授之手筆,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對我這個《魯拜集》的老讀者來說,實在是太「母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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