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背叛、贖罪、橘色塞子：舉起筆走向內心的原野

我竟感到害怕。

距離上次好好坐在桌前寫作已經是快要一個月前，我已經用盡所有一切力量想要逃離這件事情，難道我真的感覺到痛苦嗎？

還是這個月我真的太累了，所有日常庶務接踵而來，從房子交屋開始，我好像就沒有經歷關注自己，也無力關注其他的旁人，這件事情讓我倆都太累了，像是在一場永遠都不確定輸贏的比賽似的，像是在鳴槍後全力衝刺的百米賽跑，卻在狂奔後陡然發現終點永遠都在遙遠天邊的那一個點似的。這件事情幾乎占滿我的注意力，也讓我有更多藉口逃離寫作這件事情。

於是我恐慌。

我知道我依舊會跟自己說話，也知道自己的內在有很多聲音在鼓譟著，在用一種吶喊的方式渴求我的關注，可是我拒絕注視、拒絕聆聽，用忙碌的耳塞把發出聲音的那個小洞塞著，一邊揉捏那橘色的塞子，一邊放進牆壁的孔洞中，還一邊說著：

「現在的我可忙著呢！結束後我會來把塞子取下的。」

不過我清楚地知道，在那面讓內在與自我隔絕的白色牆壁的另一端，有著寧靜的轟鳴聲響，那絕非一顆橘色塞子可以搞定的。於是在某些寧靜的片段，在某些我獨自坐在馬桶上的時刻，在某些煮飯、切水果、洗碗、運動、站起身伸懶腰的片刻，我都可以感覺到白牆另一端的聲響，那是一種低沉的說話聲音，一旦我稍微放鬆，一旦我的身邊外在聲響暫歇，我總可以感覺到有人在內在與我說話。

說點感受，說點我的疲倦，也說點：「若現在我坐在桌前我會寫些什麼。」，我甚至都感覺到有某個故事在白牆的另一側隱隱發生，在我不願看見的小洞後方正在上演。

「噢，但我真的好懶。」

懶惰就是我的唯一藉口。

我不想說什麼：「交屋後的事情讓我好忙。」、「我得要挑選家具，還得去監工。」之類的藉口，唯一讓我沒有繼續坐在桌前寫作的原因就是「懶」，懶惰而已，沒有什麼可以推拖的，我向來光明磊落，既然自顧自地逃走，那就只能把原因都歸咎於自己。畢竟，五分鐘也可以寫作，而我絕對有這個時間。

我想我已經無數次地在這趟，在寫作中「逃離與返回」的路上走過太多次，即便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逃避，也無法挽救我逃走的決心。我會用任何事情填滿這些空檔，最後用「忙碌」這個語詞說明這個狀況。

然後所有原本討人厭的家事都變得可愛起來，而最近我的懶惰已攀上另一個高峰，甚至懶得連家事都沒拿來當擋箭牌，直接把書架上久違的書本拿起來閱讀。

我也好久沒有專心看書了，自從去年參與活動後，在一個半月內翻閱近四十本書後，我好像就沒有這種大量閱讀的機會。

或應該說沒有動力。

前幾天把圖書館借閱的書本帶回去還，通常我總有一些「新貨色」需要借閱，但這次我搭電梯到三樓，把兩本其實都沒看完的書本拿給圖書館員後就立刻轉身，又下樓把從其他鄉鎮通閱過來的書本拿給一樓櫃台。

我看見旁邊的白板右下角，貼著一張寫有我名字的字卡。

館員把常用的姓名卡貼在白板上，下次若此人借書時，只要夾進書堆裡就可以了，省了他的行政手續。我看著名條，又想想自己最近的閱讀量堪憂，在轉身走出圖書館大門時，我竟有種罪咎感。

我感覺自己背叛了什麼，也許是貼在「書蟲白板」上的護貝卡，也許是那些差點被我閱讀完但卻在臨門一腳時放棄的書本，但也或許是背叛了自己吧？那是種對於自己身為寫作者的背叛，我像是泡在名為怠惰的福馬林標本液中，然後任由自己的身體死去，任由閱讀的力量散失，任由大腦腫脹僵固。

我背叛了自己，我讓自己的內在死去。

是的，在近乎一個月的自我放逐中，我由衷地、發自內心地有罪惡感，不論是因為疲倦還是怠惰、因為不想工作還是享受無所事事，總之在內在的某一個面向，我是痛苦的。

我痛苦於自己的不言不說，痛苦於自己的麻木冷漠。

而今，我就坐在內心的懺悔室中，把遮擋的布簾大咧咧地揭開，在述說自己的罪惡之時，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犯的錯，這樣我才有種贖罪感，我想對自己殘忍一點，像是一種來自內在心靈的惡狠狠地復仇，在那深深地懊悔中，我彷彿才得以獲得原諒。

即使根本沒人指責我。

但我知道，我得透過這個過程重生，透過這個剖開自己揭露創傷的過程中復原，我得用力地說出自己內在的真實感受，說出自己其實並不是因為忙碌而放下寫作，而就是純粹的怠惰。

我得為自己的寫作內在昭雪清白，他還活著，只是我沒有讓他好好說話。

我走回那面心中的白色牆壁，看見牆上掛著一張小小的畫，畫著翠綠色的草地與迷幻的紫紅色天空，在遙遠的另一邊甚至還有棵樹，而它正迎著風的吹拂搖擺。

我把畫框摘下，於是這張畫變成一扇窗戶，直通我內心的原野。

我看見你了，也讓你看見了我。

謝謝你原諒我。

謝謝你原諒我，又一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