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梦」与日本现代性反思:令和的新恐龙
2020年是令和纪元的第一个自然年,与平成天皇同岁的藤子·F·不二雄已辞世24载。《新恐龙》作为原作50周年庆典电影,蕴含了半个世纪份量的时代情绪。
与其说恐龙新生的迦南之地是立体景观模型演化的大雄伊甸园,不如说是那个集地震、海啸、火山、核爆灭绝恐慌于一体的日本列岛的镜像。末日硝烟下弥漫的孤岛危机萦绕在每只无邪恐龙潜意识深处,三一一地震和福岛核灾的余波尚未消散,新一轮地缘博弈的动荡又高悬在它们头顶。令和时代的孤岛将何去何从,正是这部电影想告诉观众的——旧的恐龙,新的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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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恐龙》的创作始于地震、台风、寒潮、暴雨并发的2018年,日本汉字协会选择“灾”作为不安逸一年的总结。日本人颓丧地发现,冷战结束以后施展浑身解数的PKO法案、河野谈话、村山谈话、国旗国歌法案、和平安全法制、解禁集体自卫权等或左或右的争议举措,依然未使国家如期望中那样重回正常化,反而深陷于美国广场协议引发的「失落的三十年」中停滞不前,令和时代的前景充满不安和迷茫。
这是一次繁盛了50年的旧时代故事与仍面临诸多问题的新世代少年间的对话,也是严格意义上奠定令和基调的第一作。走出20世纪阴霾的小小人工岛,依然要面对命中注定的惶惶天灾,主题却从打倒邪恶反派替换成必要的生存与独立。
此次企划由剧场版最高票房纪录《新宝岛》主创今井一晓和川村元气负责,从三度改编的恐龙返乡题材,到小岛崇史力图向平成版致敬的作画风格都体现着回归原点的思路。同时不乏巧思设计:友情巧克力取代桃太郎牌驯服丸子,更温和的道具理念油然而生。
除此之外,川村元气的剧本并不满足于简单的故事再现,而是谋求与原作达成更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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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宝岛》取观众最大公约数的亲子设定显然考虑到儿童以外的家长群体,伴随1987年以降出生的宽松世代陆续进入家庭阶段,本作设置了能与其产生精神共鸣的大雄和小啾这对互为镜像的主角。在此寓意下,宽松环境成长的小啾如何适应弱肉强食世界的主题,成为当代社会背景下藤子·F·不二雄思想的容器。
采访时川村元气表示想从进化的诠释中呼吁多样性的重要。然而当工具理性应用于繁衍就不可避免地滑向社会达尔文主义,进而变成极端优生学。后者在日本动画中一向处于被批判状态,譬如斯巴达色彩浓郁的战斗民族赛亚人。
新种恐龙本为躲避天敌而进化出的飞行能力,反而在避退到没有天敌的世外桃源后成了同族嫌隙的标志,对效率的盲目追求和崇拜导致了进化的异化。而实际上,关于滑翔的生理机能强化即使在白垩纪早期至关重要,但从总体视角来看,于恐龙化为鸟类这一路径上并不如小啾领悟的振翅有益。可以想见的是,这样大器晚成的小啾如果自幼生长于高度竞争的残酷丛林,而非受到大雄的呵护与鼓励,甚至连生存都会成为问题(小啾出生的蛋确实是时代弃子),更勿论引领下一个进化的方向了。
工具理性导致对多样性不宽容的单一价值社会,只会在进化的可能性浮现前就将其扼杀于短视之中。由此产生的不安感在世界加速发展碰撞背景下依然未从失落的平成年代走出来的日本人心中更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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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治维新以来,皇室与幕府的二元统治结构解体,独揽大权的天皇视神道为政权合法化的符号象征,原本弱势的本土信仰经政府神佛分离运动而地位急速攀升,一跃为具备国教性质的国家神道,与武士道精神共同发挥宣传天皇崇拜和权威的民间动员作用,甚至在朝鲜和台湾也建有神道设施。直至战后盟军强制政教分离,才剥离其军国主义属性。
随着人间宣言发布,天皇实权与「八纮一宇」、「七生报国」口号一齐退出政治领域,但天皇依然保有神道至高领袖身份,由神武景气、伊势神宫、靖国神社组成的闪烁其词的神道语系也未在日本精神文化生活中消弭。卷土重来的美国更在实质上填补了国家构造中原本天皇的位置,日本的法统基础不得不从明治宪法修改为盟军起草的日本国宪法。
时至今日,缺乏国家主体合法性和逃避历史责任的问题如芒在背地横梗在日本走向实质上独立的探索中。
电影试水的昭和版恐龙看似简单温情的子供向作品,却并不缺少作者表达。藤子老师将喜爱的西部片元素包装成政治符号投射到故事里,于是有了打扮酷肖牛仔印第安人的恐龙猎人和大腹便便的白人富豪,乃至被误送美洲的皮助饱受当地蛇颈龙欺负的段落也在适逢「新安保条约」签订20周年的时代背景下显得微妙,恐龙返乡成了日本独立的象征。平成版恐龙则进一步延伸为丢失所有道具的主角一行凭借自己的力量跨越美亚大陆。
到了「新安保条约」缔结60周年的2020年,日本该如何总结半个世纪的发展得失,并重新确立自己在日渐纷繁复杂的世界格局中的定位和希冀,就显得尤为值得深思。除了设置同样北美出产的巨型风神翼龙反派与前作保持立场一致外,川村元气选择《天气之子》中使用过的神道元素来诠释灾变与地缘冲突频发的当下社会的再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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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侏罗纪的主角一行反复慨叹“我们日本也有恐龙”,让冒险之旅在恐龙返乡之上多了图腾寻根的意味。面朝高耸的巨峰,大雄在众人疑惑中认定小啾的同类就在上面,为自己披上神性色彩,穿过象征日本源初之地的那智大瀑(位于神话中神武天皇和徐福登陆的熊野地区),踏上寻找恐龙足迹的众人同时也进入了地理上纪伊朝圣之路和精神上神道回溯之旅的潜文本。
神道传说中父神伊奘诺尊通过将身上所佩之物生子化神创造万象,大雄也因缘巧合用月见台空地和自宅的日常物件遍撒神迹,将哆啦A梦日常论域里的景观拆解重构成剧场版异世界的雏型,彼世与此世以独特的分形结构勾连在一起,重新诠释了藤子老师的“一点点不可思议”风格。随着尺码无限扩张,单杠化作鸟居、滑梯化作参道、空间转换蜡笔化作注连绳、立体景观模型化作苇原中国,更成为超脱时空流转的神域,其存在贯穿未来、过去与当下。万物有灵的神道语境下,恐龙乐园的一草一木无不是大雄的神体所在,凡人小学生又一次不经意间成为创世神。
回过到全片开头那颗来自地层深处、承载时间积淀的恐龙蛋化石,被大雄视若珍宝地捧在胸前穿梭于练马区街角,正是神道信仰中「磐座崇拜」的现代复兴。
在高潮部分,取代反派恐龙猎人的陨石撞击,让本该机械降神的时光巡逻队退居背景板。这一次,真正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的主角一行终于可以放手一博,重塑一个不被干涉放任生长的现代日本。在气候调节装置的庇护下,同样拥有宽松环境和四块神迹的立体景观模型成了新日本列岛的象征。
面对使大雄陷入危机的野蛮粗暴的红色巨大入侵者,软弱任性的宽松世代典型小啾终于激发潜能,振翅跃向天空,救回自己的守护神,找到属于的自己生存方式,完成恐龙生理机能和日本独立健全的国家主体双重意义上的成人式,才能在结局朝着名为回到未来实则来自过去(侏罗纪)的大雄告别。而吉鲁对生命繁衍不息的感慨和期待,寄托对年轻一代终止过去灾难的希望。随着小啾双翼展出金色光芒,它的形象逐渐与为神武天皇指路的三足八咫乌重合,代表着令和时代的再启程。
由此完成了向《创世日记》寓言的致敬——解构神道历史的同时,将个体从神道文化中解放出来,借大雄之口指出:告别过去,自己的幸福只能靠自己争取。
本片名为大雄的新恐龙,实为通过文化寻根和前作回溯,重回原作的思考方式,以解决当代日本社会精神危机的治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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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同卵双生的小啾为什么会被小咪全方位甩开,众所周知,兄妹性状差异主要来源于机油沉淀位置,很显然小啾属于上半个蛋黄,所以哆啦美为什么没登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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