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Jealousy, my middle name
嫉妒也許不足以作為銘刻愛情的標記,在頌讚愛情的史詩中,我們讀到一篇又一篇的無私無畏的深情不悔,世界給真愛的磨難已經那麼多,真正完全的愛情中,或許根本沒有嫉妒容身之處,後來,我卻發現,原來嫉妒,從來就凌駕於我所有愛戀的天際線間。
第一回我發現我嫉妒時,是那麼的怵目驚心啊,那時的不久前我仍單純的熱戀著你,只要一想到你,唇邊就會不自覺地浮上笑意,只要看見你世界就發光,哪來得及想嫉妒與否的問題;好像那時候我焦急的在三四百人的大房間搜尋你的身影,一個鐘點剛過,甫回頭瞥見你坐在我上方的階梯上,熙來攘往的人潮就已如運河阻斷我們之間的路,我感覺自己好像在亂世戰火中,守在流蘇跟柳原的那堵牆下,失魂落魄,引頸企盼你的出現,而當你隔著人群看見我並走向我時,餘下的炮火熊熊都不重要了。才是那麼晴空朗朗一個視線交換就滿心喜悅的世界,一下就被嫉妒的烏雲矇蔽。我分析思想著我對你那沒來由的焦躁的憤怒的惶恐的心緒,翻看張惠菁的短篇小說〈蛾〉,哎呀,正是嫉妒:
「嫉妒是不斷意識到自己與想要的東西之間的距離,明知道徒勞無功卻還想伸出手攫住它。嫉妒是最疏離的罪,也是最自不量力地想橫渡距離的罪。嫉妒是最清醒,可是也最殘酷的凌遲」
張說,嫉妒,是七宗罪中最令人厭憎的,相較於嫉妒,其他的像貪婪、懶惰、好慾等都是單純的近乎無知的罪,而我嫉妒,多麼羞慚多麼不堪啊。
一旦我知覺到嫉妒的存在,便像初發現火種的人類,無所不用其極的四散嫉妒的火星,終至燎原。即便在最熱烈的愛著你的時間,我仍嫉妒,任何一點細微的事都足以撩撥,燃起嫉妒的火。嫉妒和你要好的人,嫉妒他她穿越在你我之間,甚而只要你有一點忙碌,不能見面時,我便嫉妒,我不只嫉妒其他人,我也嫉妒你。那時的筆記本裡面這麼寫道:
『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令人沮喪。是的我嫉妒你,嫉妒你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過著雅致又藝術家的日子,而我只能在我俗膩擁擠的小方框內做困獸之鬥;我們的道路曾經交叉,又再次分歧,我嫉妒』。
嫉妒真是無可救藥無可轉圜,連《箴言》都說:「忿怒為殘忍,怒氣為狂瀾,惟有嫉妒,誰能敵得住呢?」
我越是想要橫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卻越如火上添油,越燃越旺:
「火焰的殺傷力帶有一種禁閉的恐怖…火卻分割世界與我們,被火焰灼燒過的地方帶著焦黑的毀滅色。當戀人嫉妒,他並不因此和他的戀人更親近,他的戀人並不和他共享這嫉妒的感覺,戀人因此感到火焚般的孤獨。」
張惠菁又在散文集《閉上眼睛數到十》中這麼寫道。
我開始留心著書寫嫉妒的各種文本,或者說,作為嫉妒的戀人,我眼目所及之處,每個戀人亦都是嫉妒的;還沒一一細數完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中的種種心緒,卻已把<嫉妒/jalousie/ jealousy>的篇章反覆讀過多次。讀艾倫狄波頓的《我談的那場戀愛Essays in Love》時,就跟隨著敘述者那位現代維特的心情一起追著Chloe上上下下,在地圖上一筆一筆畫下嫉妒的痕跡。讀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史旺之路》那卷時,以為再也沒有人能把嫉妒說的更好了,覺得自己是一個標準的普魯斯特主人翁,一邊回味數算自己的思緒想法怎樣地與普魯斯特的主人翁重疊,一邊在這精準的排演中感覺出自虐的快感。
後來又讀葛林的《愛情的盡頭》,又開始覺得不可思議:竟然可以用一整本小說去書寫嫉妒,又整篇小說就是關於嫉妒的論文,而說到嫉妒,大概再沒有比窺探著戀人與新歡偷情的舊日情人更甚者吧:往日偷歡的刺激快樂,現在化為嫉妒加倍地償還。再讀Annie Ernaux的《嫉妒所未知的空白》時,就更不用說了,通篇小小說就是關於嫉妒的懺情錄:敘述者尋索著情人新戀人的蛛絲馬跡,想像著對方的姓名、模樣,已至所及之地均魅影幢幢,每個女人都是「另一個女人」。
既說完全的愛情中沒有嫉妒棲身的餘地,嫉妒便成為不合格戀人的試金石了, 但我仍無法不嫉妒;像史旺一樣無知於歐戴特生活中的細節,起先我也把戀人生活中我所未知未參與的部分都視為空白(即使是我的心靈一再告訴我不是這樣):
「而當有人向史旺報告歐戴特戴著蘭布朗特的帽子,胸前別著紫羅蘭往阿巴杜奇街走去時;又或者歐戴特在下午五點時接見朋友的事;如此簡單的敘述就足夠讓史旺心情混亂,因為他會突然發現情婦的生命並不是為他一個人而活的。…現在這個偶發事件像食物一樣餵食了史旺的嫉妒心,起先他並不嫉妒歐戴特的全部生活,但是就在某個事件發生的時刻,這個事件可能遭到曲解,會使得他去做歐戴特可能欺騙了他的假設。」
於是當有人不經意的向我提起誰誰與你會面、喝咖啡的事時,你在我之外的生活俱是空白、你告訴我的你平日生活之乏善可陳、的認知,立刻破碎崩塌,我開始想像你與那人喝咖啡並相談甚歡,那種我以為你只跟我才有的熱烈交談,我用我的未知和恐懼和缺乏安全感等等餵養我心內名喚嫉妒的獸,牠日漸茁壯並吞噬了眼目所及的一切;我開始想像你剩下的生活可能也是多采多姿的,我看見你與其他人說話、分享對一部電影相同的看見、甚至一同出遊。像史旺一樣,我的嫉妒「像一隻章魚,先伸出一隻腳,再是第二腳,然後再伸出第三腳,並緊緊纏繞在這下午五時[與人會面喝咖啡]的時刻,接著又纏繞住另外一件事,再纏住另外一件」。我終日如葛林書中的善妒戀人,幽魂般哀怨苦毒的徘徊在情人經過的每個角落,又像Annie Ernaux一樣,觸角探及你我周圍我所能碰觸到的人,蒐集拼湊著線索,想像你們多麼熟拈親密,鬼魅般揮之不去的形影。
我的嫉妒,讓我覺出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感到不堪,嫉妒的是兩人中的下家,於是我也開始用言詞擠兌你,希望能試探出你的嫉妒,張惠菁的另一短篇小說〈玻璃杯戲法〉描寫愛情為一種沉淪,如果嫉妒也是種沉淪的話,像不甘墜下懸崖的人一樣,我伸手攀住你,想把你也拉入沉淪的漩渦。我在你面前提起其他人,帶著笑意併著輕揚的口氣,一邊撩撥你的妒意,一邊小心地不越過界線免你信以為真拱衛自尊地越退越遠;但你卻是從來不嫉妒的,你的口氣總是平穩沒有波動,無可無不可的,跟葛林筆下的莫瑞斯一樣,我因你的不嫉妒而備受煎熬,在悽楚絕望中幻覺著你其實是嫉妒並也被刺傷了,一如我會自毀地用尖刻的話語去刺探你,為的只是要應證我有傷害你的能力。
有時連自己都被那霸道的妒火所攝住了,嫉妒起源於戀人與自己與他人間相對的距離,當我被無望的嫉妒之火焚燒時,我跟梅迪亞一般的絕決,我曲意的與你週邊的人修好,盼望把你變做孤絕的島嶼,如果我無法僭越你我之間的距離,那麼這段距離便誰也不能僭越,只是暴虐的自毀的嫉妒之火由不得我控制,我離間不了你與世界的距離,毒藥浸透的嫁衣燒不了誰,只凌遲了自己。
其實偶而我也是不嫉妒的,當你說著甜美動人的話時,在你用縱寵的口氣勸哄我時,在我們歡快的鬥嘴時,彼時我篤定於我的位置,沒有缺乏安全感的問題,也就無從嫉妒起,但那時我又很容易得意忘形得近乎驕傲,一閃神又從枝頭上摔下折了雙翼。但是我常覺得你是吝嗇的,你總是淡陌的不願多言語,放任我在自己的嫉妒中焚燒,可當我真想破釜沉舟地別開面去,你又總在一句話間,立時逼出我的眼淚。
嫉妒的戀人在火焚的孤獨中無所倚靠,他開始銘刻紀錄他的嫉妒,像不被世人了解的先知,孤絕的憂傷的憤恨的,一字一字;書寫也是一種治療一種釋放一種遺忘,彷彿當我書寫我的嫉妒時,我便可以與它們告別,讓昨日的歸昨日,Annie Ernaux把書寫當作懺悔當作煉淨的儀式,書寫完成時,她便告別嫉妒的自己;莫瑞斯是心灰意冷的先知,他曾悲憤的咒詛背棄他的情人,但在祈求蒙應許後,他彷彿也一同被擊倒衰敗了。我也渴望那日嫉妒就不再如附骨蛆伴隨著我,但在那之前,在我拘禁不了牠,戀人馴服不了牠時,嫉妒之火仍將於你我間,星星點點的,隱約焚燒著。
(2004.12.30)
備份文章的地方沒有收留這篇文章,之前去翻更早以前的窟,才發現這篇我自己都忘記寫過的東西。
一讀之下,記憶又立刻回來,而且有些記憶還毫無斷層,比方說文中引用的某些段落。
然後覺得:小時候寫的東西真的很像鬼。但關於過去、年輕的時候,本來就有許多讓人難為情的樣貌——我不是那種有著璀燦青春,想起過去就無限緬懷沈浸在美好回憶中的人,雖然到了一個不至於會覺得過去都通通都不堪回首的年紀,對於過去的自己,可能也可以比較持平地看,但對文字可能還是嚴厲些——
雖然現在看覺得這麼耽溺的文章很白目,但總之可以一窺當年的樣貌
文章就那樣,但提到的那些書還是可以看: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我當年讀的、以上摘錄的,是光復書局當代世界小說家讀本中的《追憶似水年華・史旺之愛(史旺之路)》的節選。後來我買了聯經的七大冊,始終沒有看超過50頁,我想我這輩子不會再去看那套中文版。不久前開始用英文讀一點普魯斯特,也許讀了一百頁,濃度太高,需要很專心,暫時擱置,但這是我會回去讀的書。
葛雷安葛林《愛情的盡頭The End of the Affair》
Graham Greene 葛雷安葛林,和吳爾芙,是當年教會我the beaut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的作家。即使我好些年沒讀他的小說,他仍然是我最鍾愛的作家之一。這本小說我讀的是中文版,很可以。除了這本,和《職業殺手A Gun for Sale》以外,葛蘭安葛林的所有其他小說,我都是用英文讀的。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
上次的文章也寫過了,這是我當年根本沒讀完,也讀不懂的書。從圖書館借出英文本,那時候英文太爛,讀不了幾篇,後來回台灣搬了中文版,一直啃不下去。大概半年多前,我終於買了英文版,重頭到尾讀完,讀完我才在書櫃頂層找到我一直以為被A借走的中文版....。
艾倫狄波頓《我談的那場戀愛On Love (Essays in Love)》
大學的時候很喜歡那時候有英倫才子之稱的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我記得第一次讀到Essays on Love時的驚訝嘆服,覺得字字句句都敲進我的心。陸續也看了《我愛身份地位Status Anxiety》、《旅行的藝術The Art of Travel》,艾倫狄波頓的書是我那時候少部分用英文讀的書,等到開始真的讀英文之後,反而好像沒有再看過他的書,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弄了School of Life,我倒對底下那個Bibliotherapy(閱讀治療師透過電郵開書單給問診者)有點興趣但要讀的書已經太多加上這個service又很貴就沒細究。
張惠菁《末日早晨》、《閉上眼睛數到十》
文中的〈蛾〉、〈玻璃杯戲法〉,收錄在《末日早晨》短篇小說集裡,寫嫉妒的〈水火〉收錄在《閉上眼睛數到十》裡,張惠菁那幾年,才剛念完愛丁堡歷史碩士,剛放棄,《末日早晨》集子裡面的好幾篇小說,連同《惡寒》(收錄中篇小說〈蒙田筆記〉、〈惡寒〉),在那幾年之內拿遍大大小小的文學獎。我國二上半學期都還沒念完就離開台灣,隔了幾年,上大學假期回台灣時,去書店找書,對文壇誰是誰毫無概念,但是她那時的耀眼程度連我都注意到了。她開始上班之後,只寫專欄散文,沒有再寫過小說,她那時那種鋒芒外露的銳利、聰明,在幾年後的人生大轉折後,在後來的散文裡,看得出來都收起來了....。後來有許多年,她的主要身份也不再是作家,直到回台灣接下衛城總編的職務之前,她有很多年都在中國工作,而我不再像大學時那麼喜愛她,也是必然的,但是我仍然記得那時候對她的喜愛,那個感情的記憶仍在那。
Annie Ernaux《嫉妒未知的空白》
其實我不記得這本小說了,但當年顯然讓我感覺到了什麼,才會寫進文章裡。
在那些年間,我練習把自己嫉妒的心緒收到最小,以至於有很久我都忘記那是什麼感覺,或者覺得那的確是不必要的情緒——若我喜歡一個人,我總希望他她是他們自己,我要自己接受他們全部的一切,因為對我來說,沒有好的、壞的之分,所有的東西都是part and parcel,因為我知道,那些我喜歡的,和我不喜歡的,都是一體兩面、flip side of the coin,我練習喜歡、接受他們,全部的他們。
我身邊的人都像風,很少有人向我展現或行使嫉妒。如果有,我通常會翻白眼。
一度,我也以為我並不喜歡會嫉妒的戀人。
後來才發現,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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