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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O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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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恕不等於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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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一邊被打,一邊想,大人都是騙子。不是他們給小孩說的好東西要學會分享嗎?

只有上帝才能既寬恕又忘卻。他忘卻了那個犯下罪惡的人,也忘卻了他所犯下的罪惡本身。這種忘卻是對人存在意義最可怕的懲罰,那些都是被上帝除名的人渣。我也能寬恕,但不可能遺忘。不計前嫌不是不記前嫌。——徐賁《人以什麼理由來記憶》


這是一趟從重慶開往新疆的列車,狹窄車廂裡,人滿為患。

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蹲在車廂連接處的過道,她滿臉倦容,髮絲被汗水浸濕,黏在那張年輕又滄桑的焦黃臉頰上。腳上的那雙藍佈鞋早已磨得不成樣了,時不時有人從她身邊經過,她都盡量把身子往後靠。她身後放的幾個大包小包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一個破舊的布袋裡裝著巨大的石磨盤,和她瘦小的身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年春節,在北疆某個荒涼的村莊,六歲的苓第一次吃上了家鄉的湯圓。母親用從重慶背來的石磨磨了糯米面,給三個孩子終於做了一次湯圓。

在小土房裡,燭光搖晃,屋外的風低吼著。苓和弟弟妹妹們圍著一塊不能稱之為餐桌的小方桌站著,品嘗著方糖餡兒的湯圓,吃的津津有味。那時他們還以為家鄉的湯圓也是方糖餡兒的。母親給父親盛了幾個放在書桌前,父親沒有說話,埋頭奮筆疾書著什麼……


從苓有記憶起,他們就和村莊裡的其他人不一樣,但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家裡人在外面都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做人,小心翼翼地做事,小心翼翼地活著。苓那時不知道什麼是盲流,更不知道自己家即將面臨一次更大的不幸。

父親雖然是三無人員,成分不好,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父親的工作就是到村裡的各家墻上去寫革命標語。有一天,在抄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時,父親抬頭望著飛過房頂的一隻小鳥,出了神。小鳥是那麼自由,憑藉著雙翅,可以飛往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時,梯子下面的另一個板報隊員驚呼了一聲,父親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抄錯了一個字。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像嚇到了魂,直直地從梯子上跌落下來。那個隊員說,咱們悄悄的,我不告發你,你把字改了,我當什麼都沒看見。父親感激涕零。

可就在當晚,那個隊員把父親告發了。他向組織匯報說,自己掙扎了很久,覺得如果隱瞞了身邊的人對偉大領袖的大不敬,那他的靈魂就會被污染,從此不乾淨了,他不會原諒那樣的自己。因為那樣他就對不起黨,對不起偉大領袖。

因為抄錯了一個字,苓一家被流放到了更北的邊疆。


苓和弟弟妹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被告知要搬家了,搬到更遠更遠的地方。

從此,父親更寡言少語,偶爾會和他養的蜜蜂說說話,即便不會有回應,他也自顧自說著。

苓好像更喜歡這裡,這兒有巨大的草場,還有很多野花,克佈尼喀(野草莓)。

那時每個人每個月的糧食都有定額,方糖一家人一個月就只有四十來顆。有天下午,父母都去蜂場了,苓突然翻到了裝方糖的罐子,興奮極了。她先是往自己嘴裡塞了兩顆,然後又給弟弟妹妹分了一些。恰好碰見鄰居家的小孩串門,苓也很大方地把糖分給他們。不一會兒,等父母回來,罐子裡的方糖已經所剩無幾了。那晚,父親第一次對苓動粗。那是他們一家人一個月所有的糖。

苓一邊被打,一邊想,大人都是騙子。不是他們給我說的好東西要學會分享嗎?


十九歲的時候,苓第一次走出新疆,來到重慶。她告訴自己再也不會回去了,終於走出新疆了,終於結束了盲流的日子。

長大之後,苓才漸漸懂得她所生長的那個時代。那個荒謬的,因為一個字改變他們一家命運的時代。

但如今再次提起往事,她顯得有些雲淡風輕了,即便是那些苦難,從她嘴裡講述出來也是輕飄飄的。可能只有他們那一代人知道,那些看似淡然的背後有著多少血和淚。

我問苓阿姨恨不恨那個時代。她笑笑,恨有什麼用啊?

苓阿姨說她和那個時代已經釋懷了,但釋懷不等於忘記過去的苦難,而是時刻提醒自己,歷史不會永遠向前,但她堅信大趨勢是向好的。

和過去和解,是不計前嫌,而非不記前嫌。

回憶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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