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敢看观音
年初一的早晨醒来,发现电脑忘记关了,感觉像是从去年开到了今年,有些日子并没有真正过去,旧年还萦绕在身边。
早就约好了去云峰山,说是约定以后就不能再反悔了,这颗愿心应当风雨无阻,一心上山去。于是一早上我都在给自己心理暗示,一定要诚心,答应了的事绝不能反悔,要上山去,就算是下大雨也要去。
外面早已张灯结彩,但始终不见人影,街上冷冷清清。司机知道我们要去云峰山,一路上喋喋不休:大年初一去最好,那是我们的灵山、仙山——带了矿泉水瓶没有?一定要装两瓶仙水回来,不然可就白去了!
坐在后座的我感到手足无措,像是正捧着一罐烫手的仙水,生怕它泼出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听他的声音很活泼,似乎充满笑意,便觉得理应回报这一面之缘。于是便和他攀谈起来,又说到和顺、热海,他和导游说一样的话,但更像是一位热心的当地朋友。
他用方言和我聊天,说自己的家乡是在芒市,一个叫遮放的镇子。我当时只沉浸在一个以单字“芒”命名的城市的浪漫想象之中,嘴上跟着重复了几遍,始终还是没有搞清楚,他所说的“遮放”究竟是哪两个字,只是觉得听起来像是傣族村寨的名字。
直到回来以后才查到:遮放,贡米之乡,是一个美丽的坝子,果然居住着傣族,但也有景颇族、德昂族、傈僳族。这一连串的名字念下来,不知不觉竟有了夏天的光景。只是稍有停顿,便感觉到手指僵硬,意识到自己还在冬天,周围的温度只有十度左右。
那天和司机大叔聊了一路,直到他被电话打断,我才有机会看一看窗外的群山,在大雾弥漫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连绵起伏的轮廓,明晰的线条交叠,与山水画别无二致。等我看清大片明晃晃的油菜花中间有一座红墙黛瓦的建筑,想起来要打探云峰山的情况,他又先开口了,说是天气好的话,在这里就能看到山巅的道观。
我现在回想,觉得他所说的云峰山,很大程度上是指山顶的道观,而本地人在大年初一爬云峰山,其实也只是为了上山烧几炷香,求个新年好彩头。
眼看离云峰山越来越近,我们却被堵在了路的拐弯处。前面的车辆一动不动,只有近处一路走来上香的人还能继续朝前走。司机大叔说,应该是过不去了,遇到大年初一。他抱歉地笑笑,我说反正也离门口不远了,我们走过去就好了。
果然一拐弯就见到了写着“云峰山”的大门,现在想来有几分可笑,这样一座山,也能在山脚下造出一道富丽堂皇的大门,像是关起来就成了谁家私有的,可见“仙山”也能收买。
比起那些藏匿在黑漆漆的车辆中为堵车感到焦躁的人,路上的行人对此地更加熟悉。想起离云峰山稍近一些时,我就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他们,一家老小,拎着吃的、玩的,走走停停,这样也到了山脚下。
这像是我小时候过年的场景,大年初一那天往往是晴天,跟着父母徒步几公里甚至是十几公里,去庙里烧香,顺便去亲戚朋友家拜年。初一吃素,妈妈会煮甜饵丝,命令每个人吃下一整碗,才准出发去庙里。
那时准备的吃食很简单,瓜子、花生一大把,还有散称的各种糖酥、饼干,说是路上饿了吃一点,但其实是一路吃着玩儿的。遇到相熟的人家也去庙里烧香,不用邀约,便默契地作了伴。如果那家的小孩调皮,一准会随身带鞭炮,一路走着一路玩,吸引到别人的眼光便得意起来,不管那眼光是惊讶、好奇还是憎恶,他都很自得。
再看云峰山脚下聚集的这些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和我小时候所经历的重合,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和安慰,像是突然一下子回到了十多二十年前,很快我的妈妈就会上来拽我的胳膊,叫我不要发愣,赶快走,或者问我想不想吃糖,然后抓一些塞在我手里。
路边摊上卖零食和水,热的有烤肠、炸洋芋,也卖凉粉、米线、凉拌菜,甚至还有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软柿子,也盛了满满一盆,中间混着稻草,可能是为了柿子不会被碰坏,影响卖相。
小摊主还有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偶尔抬头迷茫地看一眼路人,很快又低头接着翻转烤架上的烤肠,动作十分娴熟。一旁他的妈妈正在和客人讨价还价,一瓶350ml的水多赚了五毛钱。
上山遇到下山的人,大家交换不同的眼神,是赶路的迫切,或者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的从容,就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突然得到了慰藉,于是上山的人又有力气往前走。快走快走,只要到了山顶就好了,到了神佛跟前就好了。
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大殿前,也不管那神佛是谁,就欢天喜地地跪下去,磕头的时候竟把这一年来累积的心愿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好默念“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孩子的一双眼睛清澈,盯着凶恶的神像发呆,有的不怕,有的竟放声哭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先前长途跋涉所受的委屈。
大人心里道一句,各路神仙莫要怪罪,又赶忙起身去牵那孩子,要他也跪拜跪拜。孩子起初还是闹,但来年、以后很多年,他便会习惯,不用大人教,也很自如地跪下去,一遍又一遍,顺便教会他身旁更小的孩子。
他站在那巨大的神像前,心想,我终于不用怕你了,我向你磕头。于是笑眯眯地转身,去天井里舀那水缸里的鱼,趁众人不注意时,也偷偷掐一片睡莲叶子,高高兴兴走出殿门去玩了。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天真。
庭院里、外围的松树下,还有凉亭里,到处都能看见人们在折金元宝、银元宝,或者撕一叠一叠的铜钱纸,有说有笑,与年三十那天剥蚕豆、择茴香没有什么分别,好像等烧完了这些,和吃完年夜饭是一样的,就连祝愿都一样。
我小时候很喜欢去寺庙、道观,一听便很兴奋,首先想到的是庙会卖什么吃的,会遇到很多一起玩的人,每个人都很高兴,像是一年到头从没这样高兴过。
大人们还在拜楼下的神,小孩子早就蹦蹦跳跳跑上了二楼,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或者关起来想吓一吓香客,不料先吓坏了自己的同伴。那狭窄的门缝里透出观音的一半脸,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才跨进高大殿门半步的小女孩,眼神里并无悲悯和同情,倒是显露出几分凶恶。
等香客推开半掩的殿门,观音又露出慈祥的面容来,教孩子敬畏她,给她磕头。等到大人走出殿门,孩子一回头,那观音仿佛又变回先前所见的一副恶相,心跳猛然加快了,好像可以听见她的嘲笑声,于是转身连滚带爬跨出门槛,跟着大人离开这诡秘的大殿。也不敢再向大人哭诉,观音娘娘吓唬我。因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默认神是好的。你害怕,就是因为你有罪,你还不够虔诚。
想到这些,我离开拥挤的香客,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在偏殿的台阶处,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孩,正看着雾蒙蒙的群山发呆,可能和我一样,也是出来透透气。就在我经过她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双手合十,朝着眼前连绵的青山拜了一拜。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远处成片苍翠的青松,还有近处随风飘舞的红布条,千姿百态。原先被神像与旺盛的香火压垮的一颗心,竟觉得松快了几分。
在云峰山遇到的所有场景,在我小时候便全部发生过了,而且不止一次。我感到有几分害怕,但同时又有巨大的惊喜涌来。
直到下山,这种奇怪的反应才顺利找到一个出口:不光是眼前这座山、这座道观,我选择这个地方,这座城市和它的一切,就像是找到了一个与童年相像的地方,并设法留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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